一個長隊里，有4名學生染著“黃毛兒”，3名學生的胳膊上有文身，還有1名學生嘴里嚼著檳榔，脖子上掛著廉價質感的大金鏈子。

 作為班主任，她將與眼前的學生一起相處3年。周靜不自覺地想打“退堂鼓”，但又隨即打消了念頭，不免有些鄙夷自己的以貌取人。

 與周靜不同，楊陽在入校前作足了心理準備。與其相信社會上流傳的職校生“標簽”，楊陽更愿意相信，沒有“差學生”，只有“差老師”。

 學校里，一些教學經(jīng)驗豐富的老師聽了她的想法后，不免用過來人的語氣打趣她：“你還是太年輕了?！?

 楊陽不以為然。她記得在入學前的一次全體教師會議上，校長站在講臺上問“你們怎么看待中職生？”她舉手最快，自信地站起來回答：“每個學生都有自己的閃光點，我們就是要發(fā)揮他的優(yōu)勢?！痹捯魟偮?，傳來個別老師的輕笑聲。

 就想當老師，“給多少都去”

 從學?；丶业穆飞希瑮铌栠€在為那些老師的“笑聲”感到不解和煩悶。

 她近乎下意識地回想起自己上學時被班主任曲解的畫面。十幾年過去了，那天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刻在楊陽的腦子里。

 楊陽回憶說，高三那年，班主任發(fā)現(xiàn)她與班上一名家庭條件很好的男生談戀愛后，將她叫到辦公室，老師責問的第一句話是：“你未來是想靠他的錢嗎？”楊陽被問得有些發(fā)懵，但又本能察覺到對方語氣背后透露出的鄙夷，“她在諷刺我看上了那個人的錢，想攀高枝”。

 同時，男生平安無事地度過這次“風波”，她清晰地記得，班主任后來沒有找他的家長談話，也沒有批評過他。

 正是這次經(jīng)歷，楊陽早早體會到偏見背后的無奈。“從那時起，我就覺得一個不好的老師可以毀掉人?！?

 當一個好老師近乎成為楊陽的執(zhí)念。本科畢業(yè)后的第二年，她就見縫插針地備考了中職教師證，證件一下來便開始找對口工作，但由于不是師范院校畢業(yè)，沒有教學經(jīng)驗，多數(shù)簡歷石沉大海，最后只收到一所民辦中職的offer（錄取通知）。

 “我特別憧憬這個機會，這是我離夢想最近的一次。”學校人事部門電話通知她被錄取那天，她興奮得連工資待遇都沒問，她不在乎，“給多少都去”。

 楊陽與周靜只是眾多中職院校教師的一員。教育部、智研咨詢整理的數(shù)據(jù)顯示，2020年中國中等職業(yè)學校學校專任教師人數(shù)則為84.95萬人，僅占全國專任教師總人數(shù)的4.74%。

 “拉鋸戰(zhàn)”

 楊陽是斗志昂揚地走進教室的。

 她個子不高，只有一米五出頭，栗色卷發(fā)，上第一堂課前，還特意搭配了白色襯衫與黑灰色長裙，“我要讓學生知道我是一個很高冷、嚴肅、專業(yè)的老師”。

 但進了班級，她看到的是這樣的景象：校服還沒發(fā)下來，學生穿著自己的衣服坐在教室內，看起來“五彩斑斕”。一些女生畫了濃妝，衣著性感，一半以上男生在大聲聊天、打牌，“沒有要上課的樣子”。

 楊陽沒意識到，這只是開始。

 開學第一個月，楊陽嘗試著站在學生的角度理解問題。比如，與一個上課時經(jīng)常翻老師白眼兒的女學生談話，不料女生回擊：“別他媽多管閑事了?！?

 再后來，她設計了很多趣味性教學環(huán)節(jié)，組織學生表演“情景劇”。劇情是這樣的：畢業(yè)多年后，學生“老張”成為大老板，“謝哥”在廠里打工，“花姐”在做網(wǎng)絡主播，他們在家鄉(xiāng)街頭重逢，“你想成為誰”？楊陽試圖依據(jù)角色的社會階層差異，激起學生向上的信心。但沒想到起哄的同學比聽課的還要多。

 半年后，楊陽在教學這件事上找到一些“竅門”。她開始在班里立規(guī)矩，要求很簡單：按時完成作業(yè)、不許逃課、不許講話、不許玩手機。

 為此，她常常和學生陷入“對峙”的僵局。

 印象最深的一次，一名身高超過一米八的男生在課堂上沖楊陽大聲喊：“我憑什么要聽你的？”對方的身高壓迫使她內心十分慌亂，她勉強維持著鎮(zhèn)靜，義正辭嚴地說：“今天不寫完筆記，我就守著你?！?

 12時05分，零星有同學開始交作業(yè)；12時15分，約莫一半以上學生離開；12時30分，班上幾乎不剩什么人了。

 楊陽還坐在講臺上靜靜地等他，最終男生在“拉鋸戰(zhàn)”中敗下陣來。

 一些老師覺得楊陽在“犯傻”，吃力不討好。入職的第二年，楊陽帶另外一個班級的輔修課，上課時班上40多名學生“幾乎都在玩手機”，不管楊陽在講臺上說什么，底下學生頭都不抬。

 “我當時就讓班長直接打電話給那個班的班主任”，但對方電話在連續(xù)撥打3次后才接通，接通后這位老師說，“管不了的”。

 周靜也遇到過類似經(jīng)歷。她有些痛心地說：“老師放任不管，這個班級的學生流失率會比較高，學生的成績、能力各方面也上不去?！?

 周靜愈發(fā)體會到職校教師在管理學生時所耗費的情緒與精力。一次，她花了半年左右的時間勸導一名男生不要退學，最終男生還是辦理了退學手續(xù)，后來因為偷電瓶車，被送進了少管所。

 在周靜看來，學生的“叛逆”“說不通”“無法交流”與所處的生長環(huán)境有一定的關系。開學時，為了了解學生的性格與經(jīng)歷，周靜為全班同學發(fā)放了調查問卷，她發(fā)現(xiàn)班上70%左右的學生家庭結構并不完整，離婚的、留守兒童的、家里特別貧困的等。班里一名男生告訴她，父親在自己上初三時去世了，母親之后也走了，自己跟隨爺爺一起生活，平時也沒什么人管他。周靜苦惱于自己的“遲鈍”，她后知后覺地說：“這個男孩很會掩飾情緒，平時看起來挺樂觀的。”

 這些問題導致在職業(yè)院?！罢埣议L”變得有些麻煩。周靜盡量為學生解決問題，因為一旦涉及到聯(lián)系家長，有時她很難在第一時間聯(lián)系到學生的直系親屬，“可能只能聯(lián)系到學生的爺爺奶奶、姑姑等親戚”。

 “從二十六個字母開始教起的”

 努力是有成效的。

 回憶起這些片段，周靜覺得班上的大多數(shù)學生都很可愛，只是“學業(yè)基礎太差了”。周靜的英語課是“從二十六個字母開始教起的”。一次，一個學生走到黑板前，忘記了小寫的“q”怎么拼寫，也分不清大寫“B”和“D”的區(qū)別，“一切都要從最簡單的東西教起”。

 “我不喜歡批評他們，盡量鼓勵為主”。周靜觀察到，班上一些學生在成長過程中缺乏被人肯定的經(jīng)歷，因此哪怕是生活中很小的事情，只要是值得表揚的閃光點，她都給予學生鼓勵。一次，周靜還“顛覆性”地讓一位平時紀律很差的“刺兒頭”女學生當班委，還和她詳細解釋了班委的工作職責，標準是什么，怎樣才能巧管。女生特別詫異地問：“你為什么選我？”

 女孩兒管理紀律之后，變得不再像以前一樣自我。她很少再主動挑釁老師，甚至還私下找周靜咨詢過失戀的煩惱，周靜覺得無奈又好笑。

 最令周靜感動的是，臨近高三，班上的學生自覺組織起學習小組。起初只有17名女同學參與，后來增加到20人，個別男生也加入進來。中午，他們利用午休的時間復習語數(shù)英等主課，每門課有一個小組長，由擅長該學科的學生在黑板上講考點，其余的學生坐在講臺下聽，輪換講學。周靜欣慰地說：“班里的學習氛圍那段時間特別好?！?

 楊陽也認真思考過如何維護班級氛圍的問題。起因是她發(fā)現(xiàn)班里“不愛學習的學生”和“主動學習的學生”之間似乎存在一條透明的分界線，兩撥兒人平時看起來井水不犯河水，聽課的學生坐在前排認真做筆記，不聽課的學生坐在后三排，“我對后排學生的要求是，不要打擾別人學習，睡覺、發(fā)呆都可以?！?

 但真相好像藏在冰山之下。

 幾次，楊陽課間路過班級時聽到這樣的聲音。“呦，又學習呢”，一名男生站在課桌前，對正在做作業(yè)的女生冷嘲熱諷，女生立即不好意思地合上了作業(yè)本。

 后來情況愈演愈烈。上課過程中，有些學生會趁她寫板書時，踢前排正在記筆記同學的凳子，學生差點從椅子上跌下來。

 直到現(xiàn)在，楊陽對這件事情也很苦惱。班里學生眾多，“排擠事件”像野火燒不盡的雜草，她只能看見多少管多少。

 周靜總結過這種“管不過來”問題的原因，她認為，這一方面是由于中職教師過少，另外一方面是由過于繁重的行政或學生生活事務所致，老師分身乏術。周靜接記者電話時表示，剛處理了3個事情：調解班長與宣傳委員的矛盾、安撫不愿意搬宿舍女生的情緒、帶被瓷片刮傷的男生去看醫(yī)生。她每天早上6點起床，晚上11點結束工作。

 最快樂的時刻

 有一部分學生能交出不錯的答卷。

 周靜帶的“高考沖刺班”中，90%以上畢業(yè)生考上了大專，5%的學生升入了本科。周靜所在的學校，自2020年開始，重新開設了貫通培養(yǎng)班級，升學是該班的主要培養(yǎng)目標。

 周靜說，本科率較低也與中職對口高考選擇比較受限有關。以湖南省為例，學生只能在報考時選擇省內且對中職開放招生的大學。2022年，湖南省職高對口本科層次共計招生計劃3830人，不含公費生。

 沒有參與升學的學生，有一些也不愁找不到工作。周靜舉例說，她所在的民辦職業(yè)院校城軌專業(yè)的畢業(yè)生，畢業(yè)后可以直接報考當?shù)罔F路局。不過近年來招生單位對學生的要求逐漸增高，需按學生在校專業(yè)課成績擇優(yōu)錄取，此外不能出現(xiàn)掛科、受處分等現(xiàn)象。

 但在楊陽所在的職業(yè)院校中，學生的職業(yè)發(fā)展規(guī)劃似乎并不喜人。除比較熱門的專業(yè)，比如護理、學前教育外，其余學生很難在就業(yè)市場中與專科、本科或是研究生畢業(yè)的學生競爭。

 不過周靜認為，這種現(xiàn)象可能不會維持太久。她深有感觸，“這幾年中職教育發(fā)展前景越來越好了”。近年來，為提高中職吸引力，國家推出一系列激勵政策，如中本貫通、中高職貫通等。

 以周靜所在的湖南省為例，該省省級層面支持專項經(jīng)費達到8000萬元，主持開展以現(xiàn)代學徒制為代表的訂單式培養(yǎng)。目前高職院校訂單（定向）培養(yǎng)班達2657個，現(xiàn)代學徒制培養(yǎng)的院校達67所。周靜所在的職業(yè)院校，每年也會與企業(yè)簽訂訂單，保證學生畢業(yè)后有相應就業(yè)渠道。

 年輕教師周靜和楊陽也有各自的出路。工作一年后，周靜從第一家縣城職業(yè)院校離職，應聘來到一家市屬民辦職業(yè)院校。楊陽也在職校任職兩年后離開，因為家庭原因，目前在一家國企做會計工作。

 雖然已經(jīng)離開職校，楊陽還是會形容當老師是一份可以獲得幸福感的職業(yè)。她記得，入職不久后的一天，她被學生氣得站在講臺上哭了，底下黑壓壓一片學生中，一個女孩兒靜靜注視著她。女孩兒后來從中職院校通過高考成功考入本科，上岸后她給楊陽發(fā)來信息，“謝謝你老師，是你在困境中拉了我一把”。那是楊陽工作以來最快樂的一刻。

 （應受訪者要求，楊陽、周靜均為化名）

編輯:月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