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去采訪一位保衛(wèi)共和國的功臣、殘疾軍人,見他魁梧的身材,濃眉大眼的模樣,依然透射著英武之氣。他說,戰(zhàn)爭殘酷,我們活著回來,懷念的是那些犧牲了的同志、戰(zhàn)友。他婉言謝絕介紹自己帶領一個連隊堅守邊防陣地的戰(zhàn)績,卻緩緩地敘述了一段與自己相關的經(jīng)歷。
“那時,我在軍校讀書,軍人講究體能訓練,星期天也堅持。有天,我沖刺到一個拐彎處,突然從另一個方向來了一位女生,這時,我一個側滾翻,由于沖力太大,還是絆倒了對方,而我一時沒起來,感覺腿部有痛。女生拉起我,看我擦傷有血,說,你就坐在這叢花下,我到校醫(yī)務室值班室去取藥。說完就跑過去了。
“我覺得軍人,碰到這么一點小事就摔傷,實在是缺乏臨時處置的能力,還撞倒了女生,心中不是滋味。
“正這么想著呢,女生跑過來,蹲下,用消毒棉輕輕地擦洗傷口,問疼嗎?說堅持一會就好。血染紅了棉簽,換了一根又一根,敷上止血消炎藥。這時我注意到她細膩、黑紅的臉上滲出許多細小的汗珠,急切得好像是她做錯事似的??此齽幼髀槔?,問及,她說過去在部隊當過衛(wèi)生員,說話時兩只眼睛亮亮的,與挺起的鼻梁配在一起,有種南方女子的秀氣,可軍營的錘磨,又顯出一種剛毅。
“拐彎處的角上,是簇結香花樹,正開著米黃的花朵,彌漫著淡淡的幽香。我坐在路沿上,她微微一笑,調皮地說,聞聞這結香花你就不痛了。她笑時兩個酒窩很耐看。
“這時我曉得她是比我低一屆的同學,我是臨畢業(yè)的這屆,算是師兄了。后來她來看過我兩次,沒傷到筋骨,好得快。由此,我們來往多了起來。臨畢業(yè)時,我請求到前線去,那時南疆的邊境戰(zhàn)爭還激烈。行前一天的傍晚,我們相約到校園里走走,又一次來到結香花下,她說她畢業(yè)也要到前線部隊去。我說別傻,那是要哭鼻子的,在后方做好保障工作就得了。她說,不!眼神朝我。
“就在那個傍晚,她提議我們在結香花上打個結,我心里熱熱的。我們倆細心地將柔軟的樹枝盤成月亮般圓的結,片片碧綠的葉上還閃動著誘人的光。我們面向花結,閉目合掌,默默祈禱。就在那里,我們相擁而抱,我在她的額上輕輕的吻了一下。
“在前沿我與她通信聯(lián)系,知道她以優(yōu)異成績畢業(yè),又來到作戰(zhàn)部隊。我們還未見上面,她卻在一次執(zhí)行任務時被敵炮火擊倒,送往醫(yī)院途中,一直念著我的名字,上級通知我,待我趕到,她已處于彌留之際,我握住她的手,呼喚她,她喏喏地好像在說什么,我伏下身,似乎聽清她的聲音:“‘結—香—花’,‘結—香—花’,我又一次輕輕地吻她的前額,淚水落在她的臉上……”
這位殘疾軍人說到這里,聲音低沉,兩眼噙著淚。我心也沉重、悲傷。我沒有插話,讓他盡情地說下去。
“那個年代,她和其他烈士一樣安葬在南疆的紅土地上,與出征部隊犧牲的戰(zhàn)友一起,列成了另一個方陣。我覺得我是她的知心人,親人,請求將她的一套衣帽留我保存。部隊回撤,回到母校,我將這套衣帽安葬在那叢結香花下。她曾對我說,我在結香花下對她的吻,是她心中感覺最為甜蜜的一刻。可是,我總有負罪感,也許就是我的吻,讓她追隨到了前線……哎,生活沒有如果,即使不是,作為一名軍人,她也會奔向戰(zhàn)場的。她雖然沒有參加驚天動地的戰(zhàn)斗,可在我心中,她就是英雄。
“后來的一次戰(zhàn)斗,我腿部負重傷,部隊竭盡全力救治,還是鋸了一條,現(xiàn)憑這假肢也能行走,只是陰雨寒天反應明顯,但每每想起犧牲在戰(zhàn)場上的那些戰(zhàn)友,什么也不在乎啦。戰(zhàn)友,是戰(zhàn)場上生死相依相托的兄弟姐妹,不過,我對她的這份感情有些特殊,所以,在往后的日子里,只要請得出假,我總要回母??纯矗谀谴粢粫?,在芬芳的花下回憶那段美好的時光。也許將來的某一天,我身上的一部分也會留到那里,與她相守在一起。我已經(jīng)是五十多歲的人了,觀念老了,但感情這東西,不知為什么,總在心底,這也許是我們這代人的局限與悲涼吧……”
他娓娓的述說讓我心動。我想問他戰(zhàn)場回來后這幾十年的生活經(jīng)歷與感受,但我沒問出口,念及的如他所說,是那位青春芳華的女軍人的心靈與情懷;我想道聲祝福,可在這樣的氛圍里,吐露不出半句恰當?shù)脑捳Z。
作者
王賢根,浙江義烏人,畢業(yè)于軍藝文學系、北師大與魯院合辦研究生班。著有報告(紀實)文學《援越抗美實錄》《千古長城義烏兵》、散文集《用自己的頭站起來》《又是煙雨迷蒙時》等。
(編輯: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