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近現(xiàn)代藝術大師齊白石誕辰160周年。最近一段時間,遼寧省博物館的“丹青萬象——齊白石和他的師友弟子們”大展、成都市美術館的“白云深處作神仙——齊白石精品研究展”、中國大運河博物館的“情有夢通——齊白石筆下的四季生機”特展等多個相關展覽此起彼伏,好不熱鬧。
其中現(xiàn)身“丹青萬象”展的第一件展品——齊白石早年親手制作的一只雕花木箱,牽起齊白石藝術“出道”以前身為“齊木匠”的經(jīng)歷,頗為引人關注。這是大眾或許并不熟悉的一段歷史,它究竟如何影響并塑造了日后家喻戶曉的齊白石?
——編者
湖南湘潭城南,離白石鋪杏子塢不遠的地方,有一“星斗塘”,塘邊住著一戶“齊姓”人家,世代安居于此。由于地處偏遠,淳樸的小村落也不被人注意。雖世道艱辛,兵燹不斷,村民們仍與往昔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同治三年(1864)舊歷十一月,一個呱呱墜地的嬰兒,打破了這里的寧靜,也如“出云見日”般,為“衰敗”的傳統(tǒng)中國畫注入無限新的生機。憨厚的齊家夫婦為小孩取名“齊純芝”,小名“阿芝”。
一晃十來年,小孩慢慢長大,跟著家鄉(xiāng)的周師傅學習木工,村里人開始稱他“齊木匠”?;蚴翘熨Y超絕的緣故,沒過多久,“齊木匠”不僅學會師傅的平刀法,又別出心裁地創(chuàng)造圓刀法,并創(chuàng)新了家具雕花的樣式。很快,慕名而來請“齊木匠”打造家具的“鄉(xiāng)里人”越來越多,連湘潭名士黎鐵安也欲請其作木工活。村里“尹家祠堂”迄今仍存有年輕的“齊木匠”所作的“橫梁雕花”。在“尹家祠堂”現(xiàn)存的建筑文書中,亦清楚地記載“樹梁木匠齊阿芝,雕刻齊阿芝”??芍?,這些“橫梁雕花”中頗有拙趣的仙鶴、鳳鳥、貞松,確是出自“齊木匠”的妙手。
又十余年過去,已近而立之年的“齊木匠”為當?shù)剜l(xiāng)紳胡沁園所賞識,拜入其門下。在胡家,“齊木匠”逆境奮發(fā),刻苦學習“詩文書畫印”。胡沁園又將其“阿芝”之名,改為“璜”,并號“白石山人”。自此,“齊阿芝”成為“齊白石”,亦開始顯出真正意義,實現(xiàn)從木匠到文人身份的轉變。復又十年,齊白石成為“湘綺先生”王闿運的弟子,之后寓居京華,并在陳師曾的建議下“衰年變法”,升華為“畫壇巨擘”,“齊門弟子”亦遍布天下。
近期,遼寧省博物館正在舉辦“丹青萬象——齊白石和他的師友弟子們”大展,囊及書畫、篆刻、木作等多種藝術創(chuàng)作形式。第一件展品是湘潭市齊白石紀念館藏齊白石早年作“木雕花工具箱”,龍形提手,四面淺浮雕古典人物、蝙蝠紋、瑞獅紋、瓶花等,寓意吉祥,平刀為主的技法亦是嚴謹精細,可堪清玩。此亦令筆者不禁對齊白石木匠經(jīng)歷對其往后書畫篆刻藝術產(chǎn)生的影響,萌有一窺究竟念想。
齊白石自謂“魯班門下”,在其書畫作品中,亦??梢娾j有“木居士”“木人”“大匠之門”等印,可見其享有大名后對于曾經(jīng)木匠的身份亦是坦然,且頗有懷舊之心。白石翁亦自認為其篆刻第一,詩詞第二,書法第三,繪畫第四,而觀其所作,除詩詞外,皆可見隱有“梨棗氣”,木匠生涯影響之深可知矣。
以篆刻為例,京華印壇,齊白石無異于主盟,影響力甚大,曾自詡:“舊京篆刻得時名者,非吾門生即吾私淑,不學吾者不成技”。其篆刻線條以剛猛老辣、雄悍直率著稱,刀法則單刀重刻,一揮而就,少見修飾,絕不回刀,偶作殘破處理,呈滄桑樸拙之美。而其線條收筆處頗尖,呈“釘頭”狀,亦別具一格,與木作中榫卯結構的“木釘”造型有異曲同工之處。
而篆刻的酣暢淋漓,與腕力亦息息相關。在早期長達十年的作木工雕花活計中,以刀斧為工具的齊白石,其手、腕、臂等功力顯然遠勝于一般手持刻刀的文人篆刻家,故能于方寸印石之間,如“小試牛刀”般,游刃有余,呼呼生風。傅抱石亦嘗言齊白石的右臂粗壯,力量感充盈。其次,木匠雕刻殊為講究造型、構圖的嚴謹性,長短尺寸亦近乎是錙銖必較,如此才能完美契合“榫卯”,而印章的篆刻則沖鑿之中側重于純任自然,因而免去束縛的齊白石更是如魚得水,有大道縱橫的氣魄。
此外,齊白石亦將木工的雕刻構圖、處理技法等引入雕刻之中,只不過少為人知而已。如湘潭市齊白石紀念館藏“齊白石贈王闿運硯屏及硯銘文拓片”,其上依俏色淺浮雕雕刻竹子、梅花,另有一雀鳥躍立枝頭,寓“喜上眉梢”之意。整作雕刻清雅,細膩生動,俏色得宜。硯屏背面刻“湘綺師莞爾:獨不善點金,慣臺攻頑碣?;B識天機,阿芝何太拙。弟子瀕生刻。光緒二十九年癸卯冬。”不同于書畫、治印,由于硯臺石質多堅硬,不易奏刀,故齊白石藝術的豐富與多元,顯然亦是得益于木匠經(jīng)歷的緣故。
齊白石的書法則取法于金農(nóng)、李北海等,筆力雄厚勁健,大氣磅礴,極富金石韻味,亦獨得個人面貌。其亦曾言:“書法得于李北海、何紹基、金冬心、鄭板橋與《天發(fā)神讖碑》的最多。寫何體容易有肉無骨、寫李體容易有骨無肉,寫冬心的古拙,學《天發(fā)神讖碑》的蒼勁。”而金農(nóng)的“漆書”運筆扁方,豎輕橫重,只折不轉,大巧若拙,稱為“渴筆八分”,觀之奇古。筆者嘗想,白石翁對于金農(nóng)的青睞,或亦應受“漆書”若雕版印刷的特色感染有關,故愈能予人以返璞歸真之感,教化之外之趣。
齊白石的繪事早期學八大冷逸之風,然作為布衣畫家,識者寥寥,所以在陳師曾的建議下,其決意衰年變法,以求生存,如其所言:“予作畫數(shù)十年,未稱己意。從此決定大變,不欲人知,即餓死京華,公勿憐,乃余或可自問快心事也。”自此,白石翁融民間畫與文人畫于一爐,開創(chuàng)“紅花墨葉”一派,始登藝術高峰,蜚聲海內外。很多人說齊白石的畫作“雅俗共賞”,其中“俗”便是對民間藝術的吸收與精煉。
如齊白石寫意花鳥畫中,壽桃往往碩大無朋,而繁復的枝葉則僅以勾筋、濃淡、色彩等變化寓之層次,此種造型的夸張與富有裝飾意味的表達,與民間傳統(tǒng)的木工雕花亦是有諸多共通之處。尤是花卉的作品中,部分對稱與重復的構圖,乃至于濃艷潑辣的用色,點線塊面的粗細變化等,熟悉民間藝術的觀者一望便知是源于傳統(tǒng)木雕的慣用程式。再者,齊白石的繪事啟蒙源于《芥子園畫譜》,然其臨摹的初衷亦是為木工雕花的運用。而當其將如木工雕花等程式化的民間藝術與大寫意的文人筆墨融匯貫通,甚至把以往為畫家所摒棄的題材,如柴耙、鋤頭、雞籠、竹筐等充滿著鄉(xiāng)野氣息的“俗物”入畫,最終形成了前所未見的鮮活有趣、質樸詼諧的意境內涵與形式技巧。
《白石草衣像》是現(xiàn)存齊白石唯一自畫像,畫中其身穿蓑衣、腳著草鞋,一副農(nóng)人打扮,而背負書囊、扶抱古琴,又是舊式讀書人的特征。如此反差強烈的對比,則正是曾經(jīng)的“齊木匠”,有著傳統(tǒng)“文人士大夫”所不能感受的艱辛過往與鄉(xiāng)野情結,故遍觀古今畫壇巨擘,他難得地真正做到了“雅俗共賞”。
(作者為藝評人)
編輯:月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