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盛唐時期,社會安定,交通發(fā)達,漫游之風盛行。幾乎所有的盛唐詩人都有過漫游的經(jīng)歷,而其中尤以詩仙李白為甚,其漫游時間之久,漫游地域之廣,堪稱唐代詩人之首。他用腳步丈量壯美的山川大河,以腳印串聯(lián)起大唐山水文化地圖,并憑借膾炙人口的詩篇,成為多處山水樓閣的“代言人”。
李白詩意圖 陸儼少
一生好入名山游
開元十三年(725年)春,25歲的李白懷著“寰區(qū)大定,??h清一”的遠大抱負,“仗劍去國,辭親遠游”,自四川犍為乘舟駛出了故鄉(xiāng),“發(fā)清溪”“向三峽”(《峨眉山月歌》),拉開了他“一生好入名山游”的人生大幕。
在出川行走路線設計上,李白將荊楚作為第一站,“渡遠荊門外,來從楚國游”(《渡荊門送別》)。他先是到江陵,拜訪受三代皇帝尊崇的道士司馬承禎,后者稱他“有仙風道骨,可與神游八極之表”。受此評價的影響,他開啟了揚帆萬里的漫游之旅,自江陵南下,“浮洞庭,歷襄漢,上廬山,東至金陵、揚州,復折回湖北,以安陸為中心,又先后北游洛陽、龍門、嵩山、太原,東游齊魯,登泰山,南游安徽、江蘇、浙江等地,游蹤所及,幾半中國”。
天寶元年(742年)秋,李白應詔入京,這或許是李白一生中最得意的時刻,“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南陵別兒童入京》)。長安三年,李白游過綿亙八百里的終南山,攀過“舉手可近月”的太白山,也到過西岳華山。但不久他便被排擠出長安。隨后,他漫游梁宋和齊魯,并與杜甫、高適等人相遇,一同游覽,留下了“思君若汶水,浩蕩寄南征”的深情詩句。天寶四載(745年),李白南下金陵,并漫游會稽、霍山、廬江、潯陽等地。晚年的李白流放夜郎,行至白帝城下,遇赦,留下“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的千古絕唱。
山川毓秀,孕育著李白的萬丈豪情,豐富的漫游經(jīng)歷,則成為李白詩歌取之不竭的源泉。
而在諸多名山大川間,李白似乎格外鐘情浙東山水。浙東之地,素來風景宜人?!妒勒f新語》載顧愷之從會稽還,人問山川之美,顧云:“千巖競秀,萬壑爭流,草木蒙籠其上,若云興霞蔚。”另一位名士王子敬認為:“從山陰道上行,山川自相映發(fā),使人應接不暇。若秋冬之際,尤難為懷?!边@一帶人文薈萃,有謝安的東山再起,謝靈運的山水之趣,王羲之的蘭亭之會等,這些都對李白產(chǎn)生了強大的吸引力。不僅如此,浙東一帶還是道教和佛教圣地,名剎古觀,佛跡仙蹤,隨處可見。如此山川湖海,怎不叫詩仙李白心醉神迷?“此行不為鱸魚鲙,自愛名山入剡中”(《秋下荊門》),李白對此毫不吝嗇筆墨地給予贊美。
“遙聞會稽美,一弄耶溪水。萬壑與千巖,崢嶸鏡湖里。秀色不可名,清輝滿江城。人游月邊去,舟在空中行。此中久延佇,入剡尋王許”(《送王屋山人魏萬還王屋》),李白的詩描繪出一條令無數(shù)詩人心馳神往的旅游路線:從蕭山入浙東運河到紹興,順流而下經(jīng)剡溪上溯至天臺山。沿途中巍峨的山巒、舒緩的湖澤、幽深的溪谷、恬靜的村居,宛如畫卷徐徐展開。其中,云霧彌漫、恍若仙境的天臺山還被李白視為精神圣地,除了《夢游天姥吟留別》中的“天臺四萬八千丈”,天臺山還在《瓊臺》的“龍樓鳳闕不肯住,飛騰直欲天臺去”,《送友人尋越中山水》的“此中多逸興,早晚向天臺”等詩句中反復出現(xiàn),充分說明了他對天臺山的偏愛。如今這條“浙東唐詩之路”已成為浙江的一張文化名片。
根據(jù)“唐宋文學編年地圖”,李白的詩歌表明,他游歷過18個省(區(qū)、市),206個州縣,80多座山,60多條江河及20多個湖泊。
黃河如絲天際來
李白的詩歌不僅是一部文辭瑰麗的旅游文學,人們在其中還可以看到山脈河川形勢。李白對長江的壯麗多姿作了許多動人的描繪,展現(xiàn)了長江流域不同的地理風貌。在他的筆下,既有“巴水急如箭,巴船去如飛”,也有“海神來過惡風回,浪打天門石壁開”,還有“船下廣陵去,月明征虜亭。山花如繡頰,江火似流螢”。李白熱愛長江,也熱愛黃河。他以充沛的激情,描繪了黃河聲震八方、力劈萬鈞的景象:“西岳崢嶸何壯哉,黃河如絲天際來”,“巨靈咆哮擘兩山,洪波噴流射東?!保ā段髟涝婆_歌送丹丘子》)。這些想象奇絕、筆力千鈞的佳句,一直為后世所傳頌。
李白不僅描繪著山河的壯麗之美,還注重勾勒著歷史古跡的靜謐深邃。“牛渚西江夜,青天無片云。登舟望秋月,空憶謝將軍”(《夜泊牛渚懷古》),“二龍爭戰(zhàn)決雌雄,赤壁樓船掃地空。烈火張?zhí)煺赵坪?,周瑜于此破曹公”(《赤壁歌送別》),“舊苑荒臺楊柳新,菱歌清唱不勝春。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吳王宮里人”(《蘇臺覽古》),其中最有名的當推他被賜金放還后,于天寶六載(747年)重游金陵時所寫的《登金陵鳳凰臺》:“鳳凰臺上鳳凰游,鳳去臺空江自流。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倿楦≡颇鼙稳眨L安不見使人愁?!痹谑⑺サ霓D換與對比中,讓人除了感受到他深沉的歷史感外,還有掩蓋在放蕩不羈的外表下的憂國憂民之情?;蚓訌R堂之上,或處江湖之遠,家國之心,未嘗有一日忘懷。聽說安祿山屯兵幽燕,圖謀不軌,李白憂心如焚,決心北上以探虛實。臨行之際,他曾留詩給友人云:“且探虎穴向沙漠,鳴鞭走馬凌黃河。恥作易水別,臨歧淚滂沱。”(《留別于十一兄逖裴十三游塞垣》)大有荊軻一去不復返之氣概。
此外,李白還以一雙善于發(fā)現(xiàn)的眼睛記錄漫游途中種種人和事,為后世留下了一幅幅鮮活的風俗畫卷。他同情魯?shù)氐霓r(nóng)夫在初冬的寒風中收割蒲草,“揮鐮若轉月,拂水生連珠”(《魯東門觀刈蒲》);他熱情謳歌冶煉工人揮汗如雨的場景,“赧郎明月夜,歌曲動寒川”(《秋浦歌》);還為步履維艱的纖夫們?yōu)⑾聹I水,“吳牛喘月時,拖船一何苦!水濁不可飲,壺漿半成土。一唱《都護歌》,心催淚如雨。萬人鑿盤石,無由達江滸。君看石芒碭,掩淚悲千古”(《丁督護歌》)。他品嘗了小吏逢七郎送來的斗酒雙魚后,激動地寫下“意氣相傾兩相顧,斗酒雙魚表情素”(《酬中都小吏攜斗酒雙魚于逆旅見贈》);他投宿在五松山下,對荀媼端來一碗最普通的雕胡飯感動不已,“令人慚漂母,三謝不能餐”(《宿五松山下荀媼家》)。跟隨李白足跡與遭遇的變化,我們能感受到他的悲哀與遺憾,快樂與狂喜,這種直接的個人經(jīng)驗,正是李白詩歌中最能引起人們共情的地方。
興酣落筆撼五岳
明初的周忱認為“天下山川之勝,好之者未必能至,能至者未必能言,能言者未必能文”,認為真正的旅游家必須同時“能至”“能言”“能文”,三者缺一不可。李白無疑把三者都做到了極致。
我們對于李白與崔顥黃鶴樓上競技的典故耳熟能詳,但或許不知道的是,其實李白的《望廬山瀑布》同樣給另一位唐代詩人帶來“影響的焦慮”,徐凝也寫過廬山瀑布:“虛空落泉千仞直,雷奔入江不暫息。今古長如白練飛,一條界破青山色?!贝嗽姾笤獾教K軾的嘲諷:“帝遣銀河一派垂,古來惟有謫仙詞。飛流濺沫知多少,不與徐凝洗惡詩?!保ǜ鹆⒎健俄嵳Z陽秋》卷十三)由此可見,李白“因之斂手”的明智和徐凝在“強力詩人”籠罩下的尷尬。亦可見出,一首山水詩能否流傳,與詩人的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密切相關。
縱觀李白的漫游,既不同于西漢的司馬遷,主要為了收集史料,也不同于同時代的杜甫,主要因為生計所迫,更不同于后來的徐霞客,主要為了科學考察,他主要是出于對山水的興致,“心愛名山游,身隨名山遠”(《金陵江上遇蓬池隱者》)。他反復在詩歌中提及“興”,《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云:“好為廬山謠,興因廬山發(fā)?!薄督霞脑肿凇吩疲骸坝馁p頗自得,興遠與誰豁?”《送楊山人歸天臺》云:“興引登山屐,情催泛海船。”正是這種“興”讓李白崇尚自然的性情在山水中找到了對應,山水的自然之態(tài)也與李白自由的性情實現(xiàn)了融合與共振?!霸粕胶I铣?,人物鏡中來”,“興酣落筆搖五岳,詩成笑傲凌滄洲”,“黃河西來決昆侖,咆哮萬里觸龍門”,皆是旅途中觸景生情,隨手即成的瑰麗大氣之作。
據(jù)說李白還是最早為岳陽樓定名的人,晚年的他曾和友人夏十二同游岳州,賦有《與夏十二登岳陽樓》。自此之后,杜甫的《登岳陽樓》、韓愈的《岳陽樓別竇司直》、白居易的《題岳陽樓》、范仲淹的《岳陽樓記》紛至沓來,比及黃庭堅,已是“未到江南先一笑,岳陽樓上對君山”,形成一道風光旖旎的岳陽樓景觀。山水有幸,在李白行跡所到之處,景觀化作了詩歌,在他走后,詩歌又化作了景觀。詩仙的詩與山水同在,經(jīng)典永存,歷久彌新。
李白以其不朽的詩篇,生動傳神地描繪了眾多山水名勝、奇觀異景乃至民情風俗、人文歷史等,不僅給后人留下了文化瑰寶,更重要的是傳遞了一種精神,一種襟懷,一種生活態(tài)度。我們從中體悟出昂揚向上的創(chuàng)新精神、知行合一的人生追求以及熱愛生活的樂觀豁達。(作者為湘潭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副教授)
《光明日報》(2023年12月29日 16版)
編輯:月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