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什剎海,究竟經歷過怎樣的滄桑之變,估計連做歷史地理學研究的人,也不一定能說清了。依照侯仁之先生的推斷,在元大都的前后不同時期,什剎海(彼時叫“積水潭”、“海子”)水域面積就曾出現過很大的變化。在目前的各類北京歷史展覽中,大都選取某一時期的元大都地圖,且多以元至正年間(1341-1368)為主,所以像積水潭水域變化的長時段的細節(jié),是無法顯示的。
到了元至正年間,正趕上積水潭水域急劇收縮的時期。若以此時的地圖來看,你是不會想象出這里曾經做過“古海港”的。有關北京曾是“古海港”的說法,最具影響力的,還要屬鄧拓在《燕山夜話》中的那篇文章。文中,鄧拓直接拋出了一個新鮮話題:“古代的北京有海港嗎?回答:有海港?!薄澳敲?,什么地方是古海港呢?回答:就是什剎海和積水潭的那一片水面?!薄斑@個海港現在雖然已經不存在了,但是,這一段歷史卻很值得我們研究?!薄爱敃r漕運的船舶可以直接駛到元代大都城的‘海子’里來。由于船舶擁擠,以至水面都被遮住,幾乎看不見了。這個海子當然只是人工造成的小內海,但是,它完全成了一個裝卸漕糧的港口,則是毫無疑義的。”鄧拓所提到的“人造小內?!?,絕不該是元至正年間的那片彎彎繞頗多的積水潭,而應是一大片遼闊的水域。
按照元至元年間最大的水域范圍,咱們來一次“考古”旅行,看看經過的那些地方,有哪些耆舊故居,往事前塵。我們的路線,是從“海”岸的東南端出發(fā),自白米斜街至萬寧橋、煙袋斜街、大石碑胡同到鼓樓西大街,也就是沿著昔日的“?!睎|岸往北岸繞行。
“古海港”的東南部,與白米斜街“同行”
白米斜街東起地安門外大街,西南至地安門西大街。在忽必烈時代,白米斜街是積水潭的東南堤岸,到了元末明初,隨著水域的不斷縮小,昔日的湖岸變成了街巷。
對“白米”斜街,或許有的朋友會望文生義,認為與運輸江南“白米”有關。實際上,白米斜街的名稱源自這里較早前存在著的一座名曰“白米”的寺廟。
話說光緒三十三年(1907)夏,71歲的張之洞自湖北的湖廣總督任上奉旨進京。到京后,張之洞選擇在白米斜街居住。只是白米斜街的私邸并非新建,湖北善后總局專門撥款兩萬兩白銀,對該宅院進行了徹底修繕。在這座深宅大院里,張之洞度過了他人生中的最后兩年。
白米斜街路北的位置,在忽必烈時代還是一片“海面”。到了明代,這里水退成陸。張之洞入住時,7號院是他的私家花園;11號門是張宅中路院落,大門前有上馬石、八字門墻,大門對面矗立著高大的影壁。
張之洞去世后,他的家人繼續(xù)居住于此。到上世紀30年代初,清華大學哲學教授馮友蘭夫婦想在城里買處房子。時任北平研究院歷史研究所所長的徐旭生告訴馮友蘭,張之洞家后人急于出售舊宅中路院落。由徐旭生從中搭橋,馮友蘭將中路購得。
待房子修繕一新后,馮友蘭請徐旭生、常維均兩家先行入住,馮家仍住清華園。1937年,隨著“盧溝橋事變”的發(fā)生,馮友蘭攜全家搬至白米斜街。一同前來的,有馮友蘭的堂妹馮讓蘭與堂妹夫張岱年,再加上老友徐旭生、常維鈞等。
一年多后,馮友蘭全家隨清華大學離開北平。此后不久,小院迎來了輔仁大學教授李戲漁及李霽野等。李戲漁曾多年隨馮友蘭一起工作,算是至交好友。李霽野則是應輔仁大學英語系之聘從天津搬來的,他曾與魯迅先生有過一段特殊的關系:年輕時受魯迅資助,進入燕京大學讀書;同時也是魯迅的得力助手和學生。住下以后,魯迅夫人許廣平給魯迅的母親周太夫人、魯迅的原配夫人朱安的生活費,每月按時從上海寄到李霽野家,由李先生負責轉交。
及至1946年夏,馮友蘭一家自昆明返回白米斜街。那個時候,聞一多已遭暗殺,馮友蘭就邀請聞太太高孝真和孩子們同來居住,以便相互照應。此時,聞一多的侄輩黎智(聞立志)來到北平,他的夫人魏克根據黨的指示,從事北平社會上層人士家眷的統(tǒng)戰(zhàn)工作。黎智把地下工作的“據點”放在白米斜街,這里也成為進步青年前往晉察冀解放區(qū)的中轉站。
臨近白米斜街胡同西口,路北曾經居住過“末代皇妃”文繡。她的命運,比末代皇后婉容要略好一些。
撲朔迷離的火德真君廟往事
逛完了白米斜街,咱們還得返回到地安門外大街。白米斜街東口往北,不遠處便是萬寧橋。這是一座元代留存下來,經歷明、清、民國不斷修葺、改造的古橋。明代曾重建萬寧橋拱券的上部結構,清代曾更換過橋欄桿。到了1924年,為了修筑自北新橋到太平橋(今和平里)的北線電車軌道,市政部門大規(guī)模改造萬寧橋,降低橋面。多少年過去了,我們已經無法想象萬寧橋的元代風貌,甚至對該橋當年能否過船都充滿疑惑。
充滿疑惑的,不僅是萬寧橋。矗立在它西北側的火德真君廟,同樣也有著頗多的“未解之謎”。
這座宮觀,興許是中軸線上最早出現的一處建筑群了。就在火德真君廟靈官之殿前的說明牌上,標注著該廟(宮觀)的始建時間是唐貞觀六年(632)。如此具體的時間,想必應該有古碑或文獻的記載吧。待我翻閱與此有關的各類文獻時,竟然深陷迷霧。明代孫承澤的《天府廣記》中,有“火德真君廟,唐貞觀中建”的文字。到了劉桐、于奕正編寫《帝京景物略》時,只改了一個字,即“火德真君廟,唐貞觀中址”。貞觀是唐太宗李世民統(tǒng)治時期的年號,從627至649年。有關“貞觀年間”的說法,引起了朱彝尊的懷疑。于是,他在編寫《日下舊聞》的時候,將“唐貞觀中址”去掉。火德真君廟創(chuàng)建的時間,就成了“元至正年”。待到于敏中等人編纂《日下舊聞考》時,對朱彝尊的“節(jié)錄省文”似乎并不認同,于是把孫承澤、劉桐、于奕正的說法重新展示。但此事的真相并未大白,反而越發(fā)蹊蹺。
根據于敏中等人的調查,乾隆年間火德真君廟里留存著幾通碑。然“殿前二碑雖存而無字”,后殿“有嘉靖癸亥重修碑,碑字剝落不可讀”。至于清順治年間的三通碑、乾隆二十二年的重修碑等,亦未附錄于文中。由此看來,火德真君廟的始建時間,還無法得到碑刻文字的佐證。
現而今,火德真君廟里并未留存下具有文獻價值的古碑?;蛟诿駠鴷r代問世的《北平廟宇通檢》里,有著“貞觀六年”的文字記載吧,但沒有旁證。
根據文史學者宗春啟先生的研究,火德真君廟大體是明初修建的,原因在于,明代建廟的重要特點是平衡、對稱,就在火德真君廟的東側,還有過一座明永樂十三年建造的真武廟?!耙凰换稹?,兩廟于萬寧橋兩側比鄰而立,符合明代建廟特點。至于火德真君廟受到朝廷高度重視,則是從天啟元年(1621)開始。就在那一年,天啟帝命太常寺官員在六月二十二日(農歷)祭祀火德之神,從此成為慣例。
經過火德真君廟,沿著鼓樓大街一路往北,走不遠,便是地安門百貨商場。這座興辦于1958年的商場,是由北京市百貨公司第三門市部、北京市百貨第二商場及源豐百貨店、通興長布店、恒達布店等店鋪聯合組成的。有意思的是,就在前些年的重建過程中,考古人員發(fā)現了商場南北“中軸線”附近,有元代堤岸的遺存。
沿著商場及著名的馬凱餐廳一側(鼓樓大街路西)繼續(xù)向北,便是煙袋斜街。這條街巷的名稱,與滿人入關后興起的煙市密切相關。至于元代的時候,這條街巷沒這么狹長,它的名稱也叫做“打漁廳斜街”。有學者考證,元代打漁廳衙署舊址,大體位于煙袋斜街11號。而在西側不遠處的煙袋斜街 21號,則是“三財龍王廟”的舊址。
這座龍王廟,是由煙袋斜街各商鋪出資,于道光三十年(1850)重修的。上溯至乾隆年間,這里還有一座有水井的小院落。再上溯至元代,這里或在“?!边?。
澄清一段“冤案”的興善寺古碑
按照至元年間的地圖所示,積水潭水域的北至東拐點,是在煙袋斜街與大石碑胡同交匯處。接下來,便沿著大石碑胡同一路西去。如此一來,煙袋斜街的大部分區(qū)域,都泡在“?!崩?,這就包括而今煙袋斜街51號及大石碑胡同6號、8號的廣福觀。這座始建于明代天順三年(1459)的道觀,據說是明朝道教管理機構道錄司所在地。
但以廣福觀的規(guī)模而言,作為道錄司又未免寒酸。于是,有學者便依據“廣福觀碑記”中的記載,并結合其他文獻史料,推斷廣福觀是深得宣德、正統(tǒng)(天順)、景泰、成化帝恩寵的道士孫道玉所創(chuàng)立的別院,屬于“子孫廟”,并非道錄司衙署。這所別院,也是宮里彭太監(jiān)的一座宅院。因贈予孫道玉開設別院,天順帝朱祁鎮(zhèn)賜名“廣福觀”。
廣福觀不是道錄司,那么道錄司會在哪里呢?從史料記載上看,位于阜成門內的朝天宮,因其作為北京城區(qū)規(guī)模最大的道觀,更有可能是道錄司的所在地。
目前,修葺一新的廣福觀已成為什剎海的文化展示中心,對公眾開放。
清虛觀舊址是在鼓西大街路北,而于其相對的路南、也就是鼓西大街52號與鴉兒胡同甲 23 號,曾有一座始建年代不詳的興善寺。多少年過去,興善寺被并入鼓樓西大街50號的中華基督教長老會,并興建起牧師樓。
后海地區(qū)的朋友對我講,聊興善寺,不如聊聊它的一方古碑。此碑是明崇禎七年(1634)所立的《明毅宗賜曹化淳御筆草書碑》,而今矗立在鴉兒胡同甲 23 號與鼓樓西大街 52 號之間隔斷墻內,外人無法一窺。
這通“草書碑”體量甚高,僅碑身就達到3米多。坊間一般認為,石碑胡同的名稱,即因此碑而來。后來,石碑胡同被分成大石碑胡同和小石碑胡同。
根據文史學者蔡輝的介紹,存世的崇禎御筆碑非常罕見,“草書碑”上字很大,用草書寫成,遒勁有力。崇禎帝所賜之人,名叫曹化淳,這又是個怎樣的人物呢?
其實,在后世的很多作品中,你都能見到曹化淳的名字。比如在清初學者計六奇所著《明季北略》中,就曾寫道:“賊(指闖王李自成)攻西直門不克,攻彰儀門(廣安門)。申刻,門忽啟,蓋太監(jiān)曹化淳所開?!背执苏f法的作品還不止一兩部。由此可見,曹化淳是“打開大門迎闖王”的關鍵人物了。
出現此等說法時,曹化淳還活著。于是,曹化淳寫下了《被誣遺囑》,還寫了《忽睹南來野史記內有捏誣語感懷》四首。其中一首為:“報國愚衷罔顧身,無端造誣自何人?家居六載還遭謗,并信從前史不真?!?
說實在話,曹化淳確實對崇禎帝忠心耿耿。崇禎初年,在除掉魏忠賢之后,崇禎帝委托曹化淳負責冤案平反工作,其中涉及兩千余案件,他認真細致地完成任務,得到崇禎賜碑獎勵。
后來,曹化淳還曾負責北京地區(qū)軍事防務。崇禎十一年(1638),曹化淳主持建造盧溝橋畔拱極城時,被崇禎贊譽是“公清直亮”。這座拱極城,就是“盧溝橋事變”的背景地宛平城。
明朝滅亡后,曹化淳曾三次上書清順治皇帝,請求保護崇禎陵墓,并參與了陵墓工程。由此看來,曹化淳的形象至少不該是負面的。待一切往事散去,或只有古碑為證。
廣化寺的始建過程,至今仍有許多未解之謎
位于鼓西大街路北的63 號,有座八字影壁的學校,名為西城區(qū)鴉兒胡同小學分校。從門外往里觀瞧,已經看不出校內有多少古意。其實,這里曾經是始建年代失考的萬壽彌陀寺舊址。
從清中葉《乾隆京城全圖》來觀察,萬壽彌陀寺坐東北朝西南,為兩進院落,山門、正殿、后殿各三間。在后殿內,曾經供奉著高達1丈6尺的千手千眼觀音銅像,鑄造于明萬歷二年(1574)。1989年9月,銅像被移至頤和園佛香閣內。頗為有趣的是:移來的銅像頂部化佛缺失。有工作人員想起,在頤和園庫房里還保存著一尊小銅佛,乃是昆明湖底清淤時發(fā)現的。將小銅佛取來,恰能放在觀音像頂部,而且顯得毫無違和感,一時間被傳為佳話。
按照后海地區(qū)民諺的說法,這里“一寺九庵三座橋,海眼就在金絲套”。當然,此說是明代以后才可能出現的?!耙凰隆?,指的是位于鴉兒胡同31號、后山墻對著鼓樓西大街的廣化寺。
目前所知廣化寺的始建時間,是在元代。根據明末《日下舊聞考》的記載:“廣化寺在日中坊雞頭池上,元時有僧居之,日誦佛號,每誦一聲,以米一粒計數,凡二十年,積至四十八石,因以建寺焉?!卑凑瘴氖穼W者蔡輝的分析,元代1石等于57千克,48石就是2736千克,優(yōu)質大米千粒平均重 17.55 克,如此計算下來,平均每日即誦 2.14 萬聲。
有元一代,廣化寺所在的鴉兒胡同基本上處于“?!敝小H绻窃谀壳暗奈恢媒ㄋ?,廣化寺的規(guī)模勢必很小。如果寺廟的規(guī)模龐大,廣化寺的原址或另有所在。多少年后,廣化寺的初建過程,已成為一段頗為勵志的民間傳說。
到了清光緒三十三年(1907),擔任軍機大臣并掌管學部的張之洞,將廣化寺部分房舍辟為編譯圖書局。一年后,張之洞又托兩江總督端方,購買湖州姚氏與揚州徐氏藏書運抵京城,存放在廣化寺。再過一年,京師圖書館(國家圖書館前身)的籌備處就設于廣化寺內。廣化寺所藏圖書,主要來自國子監(jiān)南學與內閣大庫,包括明廷文淵閣藏書和南宋輯熙殿珍本、敦煌石室所藏經本及私家藏書,近一萬冊。進入民國,作為教育部僉事,負責圖書館、博物館事宜的周樹人(魯迅),曾多次到廣化寺,指導京師圖書館的籌備工作。
沿著鼓樓西大街繼續(xù)西行,在路北的一條小道內,隱藏著一座或出自唐代的佑圣寺(禪林)。有關這座廟宇的唐代往事,絕少出現在歷史文獻之中。在朱彝尊的《日下舊聞》中,也只是寥寥數筆地提及該廟:“佑圣寺在龍華寺之后,有嘉禾張文憲碑,稱寺系唐咸通年建,嘉靖三十九年重修?!薄度障屡f聞考》中所增補的內容,一點不比《日下舊聞》所記述得多:“佑圣寺在德勝門大街路北,張文憲碑今存寺中。稍東為壽明寺,有弘治四年及正德八年重修碑。”你看,后面所記,居然是佑圣寺的“鄰居”。至于“今存寺中”的張文憲碑,則一字不錄。
張文憲,字廷鑒。七歲的時候便以書法聞名。明孝宗將他征召入朝,以張文憲所寫的“乾坤”二大字,頗得皇帝心意。于是降旨讓他在翰林院讀書。嘉靖二年(1523)張文憲中進士,最終官至工部尚書。從這簡短的履歷來看,張文憲還是很有才學的。
當然,唐代幽州境內也確實有過“佑圣寺”。在曹子西主編、向燕生撰稿的《北京通史》(第二卷)中,就列出了“佑圣寺”的名稱,但其是被劃入“幽州城內”的,這似乎與而今佑圣寺(佑圣禪林)的位置不符?;蚴鞘韬隽耍恳只蛴袃勺邮ニ?,一座位于幽州城內,一座則位于幽州城外的“鼓西”地區(qū),也未可知。
(編輯:月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