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那是1989年春夏之交的日子,我在浙江省浦江縣平湖區(qū)公所工作。因為離家有百里之遙。每回一趟家,得轉車、再走十幾里路,因而就很少回家。在區(qū)公所的日子,白天下鄉(xiāng)進村工作,晚上別的干部回家了,我就留守著。好在區(qū)公所大院還有公安派出所、林業(yè)站值班的人,有時我就和派出所、林業(yè)站的人一起去治安巡邏,參加一些禁賭和治安糾紛的查證工作,因而也就知道了一些新聞素材?;氐剿奚?,我就將這些素材寫成新聞報道,向縣廣播站、省報和市報投稿。廣播里、報紙上時常會播報、刊出我的新聞,也時常有稿費單寄來。這樣的基層工作、這樣的晚上時光,我就這樣愛好著、充實著、愉悅著,撲克、麻將就難以成為我的盟友了。
1988年,我在縣廣播站就播出了一百二十多篇新聞,那個時候,一篇標題新聞一元稿費、一條簡訊是五毛,全年稿費也有一百多元;年底還被評為優(yōu)秀通訊員。都說寫報道是名利雙收,因為會寫而得到提拔重用的“筆桿子”也很多,可為什么寫的人還是很少呢?這個問題我至今還納悶:誰說大學生不會寫,讀書時每周都有作文課,語文考試每次都有作文題,而且作文分的比例還很高,可是那么多的大學畢業(yè)生,真正拿起筆寫文章的實在是鳳毛麟角。
一天晚飯后,我正在宿舍里寫稿,遠遠的就聽到院子里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我忙停下手中的筆,跑出宿舍,同事說有人找我。來人自報家門:“我叫吳重生,在大溪鄉(xiāng)政府工作。”我在平湖區(qū)無親無友,像這樣有人來找我的還是第一次,我一時有些尷尬。好在吳重生馬上就說:“你寫報道那么多,經(jīng)常在廣播里、報紙上聽到看到,我也是寫報道的,今天是搭順風車特意來看看你的。”我把他引進三樓的宿舍,兩個年輕人就這樣交流起寫報道的事情來,儼然久別重逢的好友。
天色漸漸地暗了下來,當我去拉燈時,才發(fā)現(xiàn)停電了。那年月,停電是常有的事,特別是春夏和秋冬農(nóng)忙季節(jié)。因此宿舍里都備有蠟燭,我點上一支蠟燭,感覺不夠亮,又點上一支,霎時宿舍里便有了一份別樣的溫馨。燭光下,兩個年輕人說山里山外的新聞,談新聞的寫作,聊年輕人的工作和生活,自然而然的就說到了文學,說起了今后的人生。
說話間,吳重生還多次拿起我的那本剪報,那是我在報刊發(fā)表的“豆腐塊”,從一句話新聞的“豆腐條”開始,一頁一頁的翻過,豆腐塊也慢慢的變大了;吳重生還說起他第一次看到我名字的情景:平湖區(qū)怎么出了一個會寫的人?我就向他說出了我之所以要寫的原因。
也不知聊了多久,有人來叫他了,吳重生說他得走了,而且是說走就走的那種。我有些不過癮、有些依依不舍,說句實話,參加工作近兩年來,還沒有人這樣的和我聊這么多、這么久、這么深,這么透。吳重生雖然比我年輕,但他的見識之廣讓我刮目相看。吳重生說:“我是坐他們的車特意來看你的,他們走了,我也得走了?!彼呑哌呎f:“大溪鄉(xiāng)就在城南,你到城里來可以到我那里來坐坐。”我急忙回走幾步,拿起一只蠟燭,照亮樓梯口的臺階。只見院子里停著一輛小貨車,黑夜里雪白的兩束光指引著我們向車走去。
又是一陣告別,就像兩個老朋友一樣。在山村的一個停電的夜晚,燭光下談新聞談文學談未來的兩個小青年,依依惜別在寫作的星空下……
因為出生在山里又工作在山里的原因,我的性格總的來說趨于內向、不善交際,因而有幾次到城里出差的機會,辦完事了就急著往回趕,沒有去吳重生工作的大溪鄉(xiāng)看看他?,F(xiàn)在想想其實回單位也沒有什么要緊的事,去大溪鄉(xiāng)看看吳重生又怎么樣呢!就是在山外住一晚又怎么樣呢!可是,那時的我就是這樣,感覺只有回去了心里才踏實。
就在那年的春節(jié)前,我被縣城的一個單位看中,把我調了出來。很多人都向我表示祝賀,在他們看來,能調到城里工作是山里人夢寐以求的,他們用羨慕的目光說我會寫,就是因為會寫才被調出來的??晌也]有什么興奮和激動,到哪里都是工作啊!
到新單位后,領導就安排我到辦公室工作,專門寫什么工作信息、工作總結、領導講話、調研報告和理論文章之類的。說句實話,那個時候,我對領導講話、理論文章之類的還沒有多少概念,但既然來了,就得虛心接受、擔當作為。
新單位在縣政府里面,之前雖開會去過幾次,但能到縣政府里面工作,還確實讓我激動了好一陣子。機關后勤給我安排了一間木結構的老房子算是宿舍,里面什么也沒有,在縣政府開車的小叔就想辦法搞來了一張舊的單人床和一張舊桌子,加上山里帶來的被鋪和一箱書,城里就有了我可以住的地方了。父親知道后,比我還激動,在很短的時間里,為我趕做一張小方桌和四根小方凳,用三輪車載到城北的農(nóng)貿市場后,就用他寬厚的肩膀背到我的宿舍,一下子使宿舍充實了起來,有點像家的感覺了。
縣政府大院里單位多人多,一日三餐食堂里擠滿了人。我沒有幾個熟悉的,吃完飯不是到單位上班,就在宿舍里;不是看單位的業(yè)務書,就是寫各種材料;會議也多了起來,竟然還有到市里、省里參加的會議,這讓我感覺到了在山里鄉(xiāng)下工作全然不一樣的環(huán)境。
如果說在山里工作僅僅是新聞、豆腐塊的話,那么到新單位上班后,我寫的主要是內部信息、是和工作緊密相關的各種材料,偶爾也寫幾篇可以公開報道的新聞或者通訊,但篇幅就不是豆腐塊那么的簡單了。
這當中,吳重生對新聞的敏感性和對工作的敬業(yè)精神給了我很大的幫助。他常對我說:新聞時效性很強,我們要善于捕捉善于發(fā)現(xiàn),要在第一時間把它寫出來,才能體現(xiàn)它的價值。吳重生是這么說的也是這么做的。當時的《浦江報》《金華日報》《金華晚報》等上面幾乎三天兩頭都可以看到他寫的新聞。受他的影響,我也努力做好單位的信息和宣傳報道工作。那時人們把寫作稱為“爬格子”。一個“爬”字,形象地描述了寫作者的辛苦和不易,但吳重生不以為苦,樂此不疲。這種精神深深地感召著我。
到第二年底,單位的信息工作被評為縣市先進,我的名氣一下子就在機關里響了起來。但我沒有沉浸在這樣的喜悅之中,感覺一切努力都是那么的應該,也從來不感覺熬夜寫材料有什么辛苦。一份工作、一份工資,在縣城有一個住處,一切就這么簡單;成績帶來的喜悅就是我的快樂和幸福。
在春暖花開的一個下午,吳重生突然來到我的辦公室,興致勃勃的、風塵仆仆的樣子。寒喧過后,他說:“跟我走,今晚到我家吃晚飯?!?
到家里吃晚飯,這份情,一時竟讓我受寵若驚。在城里工作一年多,除了到小叔家吃過幾次外,還沒有人請過我,有請的也是幾個同學或朋友到當時的浦江后街,炒幾個小菜,幾瓶啤酒,或吃老太婆拉拉面、那種灌湯的小籠包子、浦江麥餅,還有就是入冬后才有的牛清湯了。窄窄的街面、小小的店鋪,有些分亂嘈雜的環(huán)境、熙熙攘攘的人流,可我們依然吃得幸福滿滿、喝得快樂多多。如今在冠冕堂皇的場館里就餐,還感覺吃無味、食難歡。兩廂一比,就比出了不同時代的精神生活和追求。
因而,至今我還念念不忘到吳重生家里的那頓晚飯,南山腳下,黃泥房里,幾個朋友,幾盅黃酒,吳重生的父母樂呵呵地張羅著。黃泥房旁邊有水塘,水塘旁邊雪白的梨花盛開,水塘對岸的空地上有幾株高大的香樟樹。那一晚,幾個小年輕不僅吃出了燦爛的情感、更是喝出了澎湃的詩篇。
在幾個朋友當中,吳重生酒量最小,但他激情四射,不但文筆佳,口才也出奇地好。朋友們一起聚會,很容易受到他的感染。在認識他的過程中,我越來越發(fā)現(xiàn)他對現(xiàn)實社會的洞察力和建立在這種洞察力基礎上的表現(xiàn)力。新聞已是他的家常便飯,他的文學才能也得到空前的釋放,尤其是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體現(xiàn)出游刃有余的姿態(tài)。說句實話,那個時候我對詩歌還沒有多少概念,但吳重生那種由新聞的敏感度轉向詩歌創(chuàng)作的跳躍性思維,大大地刺激了我,除了認真學習他的作品外,我也悄悄地嘗試詩歌的創(chuàng)作。
不久,吳重生就因成績突出到市里的《金華日報》去工作了。再不久,吳重生又到省里的《浙江日報》赴任了。幾年后,吳重生榮升到京城的中國新聞出版?zhèn)髅郊瘓F高就了。
吳重生一步步高升,我都在心里默默地高興著、祝福著,努力在自己可以把握的寫作方面多創(chuàng)作品,也算取得了一些成果。從一個小小的科員到中層,從中層正職到鄉(xiāng)鎮(zhèn)副書記,再到“八品芝麻官”,二十幾年時間,從鄉(xiāng)鎮(zhèn)到縣府機關實現(xiàn)兩個輪回。
2009年,也許是因為會寫兩下的原因吧,組織安排我到縣文聯(lián)工作。不同的是,吳重生是從縣城到京城的高升,我是原地踏步。但環(huán)境的變化、職務的變化沒有改變我們的感情,金華、杭州、北京,我都去拜會過他,他還是和在浦江時一樣初心不改、熱情大方。
記得那是2012年的秋天,浦江縣文聯(lián)副主席方鋼軍到北京李可染基金會舉辦個人書法展。我作為主席既要去祝賀他,更要為展覽的成功舉辦去努力。我就先電話聯(lián)系在北京工作的文友吳重生,向他請教關于展覽的一些事宜;到北京后又聯(lián)系他,要他在宣傳上盡力。那幾天,吳重生成了老鄉(xiāng)中最忙碌的一位,不僅為宣傳做策劃寫稿子,開幕式那天還請來了中國新聞出版?zhèn)髅郊瘓F的董事長和總經(jīng)理。我夫人當時任駐京辦主任,也憑著多年在京工作的人脈資源,聯(lián)系了許多在京鄉(xiāng)賢從四面八方趕來捧場。加上李可染基金會的運作,使得這次展覽達到一個預先未曾想到的高度。當然這也讓我的主持經(jīng)受了一次大考:一個縣級文聯(lián)主席到京城主持有部級官員和眾多大咖參加的一個書法藝術展覽會的大考。
沒想到這次成功的主持給吳重生也給我自己創(chuàng)造了一個機會。事后,吳重生悄悄地對我說:“中國新聞出版?zhèn)髅郊瘓F與中國畫學會聯(lián)合創(chuàng)辦了一本《中國畫學刊》,需要招聘一位副主編你愿不愿意來?如果愿意,我可向領導推薦?!蔽也患偎妓鞯卣f:好??!與其拒絕老朋友的熱情還不如干脆的答應,因為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讓我沒想到的是,這事竟成了可能。
我佩服吳重生做事的認真是早在他離開浦江到金華工作后就有的,后來隨著他一步步的高升,越來越佩服他的能力。在此我不必贅述,讀者只需翻看他先后出版的《吳重生筆下的人物》《傾聽傳媒的聲音》《你是一束年輕的光》《捕星錄》《捕云錄》等書就可知曉。此后不久,吳重生竟然邀請中國新聞出版集團總經(jīng)理來到浦江;我也再次到北京。我知道,這不是開玩笑的,吳重生給為我創(chuàng)造了到北京工作的機會,一切就等我的決定。
我還有什么話可說呢!對吳重生這樣的朋友加兄弟,我還有什么話可說呢!誰不想有這樣的機會???誰不想到京城工作???
從北京回來,我向縣里主要領導報告了此事。真是理想很豐滿,現(xiàn)實很骨感。原以為老婆在北京工作可以解決兩地分居,到北京工作了可以為家鄉(xiāng)做寫有益的事,沒想到領導思路和我的不在同一頻道,好歹就是不同意我的報告。
沒辦法,自己的好事只能作罷,但也不能白白錯過這樣的機會。于是,我向好友吳重生說了我的想法。吳重生在一番感嘆之后,也接受了我的建議:推薦一位和我同年的也是吳重生好友美術家去擔任此職。經(jīng)過一系列程序之后,這位好友終于成行。
三十多年過去,至今我都念念不忘那一夜的燭光。正是那一夜的燭光,照出了我和吳重生之間的友誼,照引了我們的青春之路。我的腦海里常常浮現(xiàn)那一夜燭光下兩個年輕人傾心交談的情景。人們常說“不忘初心,方得始終”。我相信,那一夜的燭光還會繼續(xù)照亮我前行的路。(作者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任浦江縣政協(xié)副秘書長)
編輯:月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