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路上總是有各種不快,比如“排長隊等廁所”、被強買強賣、走錯了路線、熱得中暑。然而,旅行確實也是能讓人感到愉悅的,它是一個讓人遠離學習或工作等日常職責的過程,遠離熟悉的環(huán)境,到異地享受閑暇。在旅行途中或拍照,或?qū)憥锥挝淖旨o念,將它們存在手機、電腦僅自己可見,或“po”到社交媒體上展示。
我們都知道,這些場景其實只可能產(chǎn)生于“大眾旅游”時代,在古代社會,旅行有則有之,只不過旅行者多是官員,還有商人、軍人和宗教朝圣者。今天的人也是通過他們的文字、圖畫去窺見當時的風光。絕大多數(shù)人終其一生與旅行無緣。除了財富和休閑時間的差異,另一個基本因素是,是否有“移動”的需求,所以即便貧賤如短期勞動者,為了謀生也會移動,暫離家鄉(xiāng),去往他鄉(xiāng),可以在途中進入不一樣的環(huán)境——然而他們始終沒有機會享受閑暇。
宋代馬遠(1140-1225)以農(nóng)民勞動為繪畫主題的《踏歌圖》,田埂上是一群農(nóng)民歡笑踏歌。
在這個意義上,研究歷史地理與文化史的漢學家何瞻(James M. Hargett)在梳理中國歷史上的旅行文學時,才能關(guān)注到宋代的不同之處。宋代科舉考試系統(tǒng)不斷發(fā)展,官僚機構(gòu)相應地擴張。他認為,“前所未有的大量官員在官僚系統(tǒng)工作,在全國范圍內(nèi)以極高的頻率移動,而且,旅行占據(jù)了他們生活中從未有過的重要位置”,幾乎無一例外,他們都會創(chuàng)作游記來紀念旅行。在宋代之前,并非就沒有旅行,但是其規(guī)模和頻率都遠不及。宋代第一次如此接近我們今天的旅游規(guī)模和頻率。
何瞻在《玉山丹池:中國傳統(tǒng)游記文學》中將宋代置于游記的成熟時期。后人提起這一時期,非常輕松地記起范仲淹的《岳陽樓記》和歐陽修的《醉翁亭記》,整理中國游記文學的文集也以游記之名收錄它們,不過何瞻和不少研究者一樣都認為,范仲淹的詩篇里沒有游覽成分,他也并未參訪岳陽樓,而歐陽修的這一名篇,除了一句“山行六七里“,也沒有其他關(guān)于旅行的敘述。這些資料的選擇大多基于特定著名作家在文學和歷史上的聲望,那些可以代表宋代旅行文學的作品卻較少受到關(guān)注,或者較少以旅行文學之名為人們所熟知——不過何瞻本人關(guān)注的蘇東坡及其《游沙湖》的名氣顯然也并不小。
下文節(jié)選自《玉山丹池:中國傳統(tǒng)游記文學》宋代“游覽敘述”部分,“游覽敘述”在何瞻看來是宋代旅行文學中使用最廣的書寫形式。從中還可看到,宋代有一個不同之處是,旅行者已經(jīng)流行經(jīng)常結(jié)伴(朋友、家人或當?shù)厝耍┣叭ビ^光,極少單獨旅行,用作者的話說是“社會性”的旅行,而這在之前的唐代還比較少見。
01
張岷與《游玉華山記》
“讀上去很像考古田野報告”
讓我們從一篇有關(guān)玉華山的游覽敘述開始。玉華山,位于今陜西銅川縣,距離西安市約250公里。山名取自唐太宗時期在此地修建的一處避暑宮殿。651年,玉華宮成為一處佛教寺院,在659年到664年間,它成為玄奘譯經(jīng)工程的基地。到11世紀,尚存在玉華宮舊址上的建筑遺存和文化遺跡開始吸引游客。
其中最早的參觀者是一位名叫張岷(11世紀)的北宋官員。1066年夏天,張岷與他的兩個兄弟和幾位朋友一起來到這個地方。他對這次旅行的描述就是《游玉華山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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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宜君縣西南行四十里,有山夾道而來者,玉華也。其南曰“野火谷”,有石常然,望之如爨煙,而莫知其所自也。野火之西曰“鳳皇谷”。則唐置宮之故地也。蓋其初有九殿五門,而可記其名與處者六。其正殿為“玉華”,其上為“排云”,又其上為“慶云”。其正門為“南風”,南風之東為太子之居。其殿曰“耀和”,門曰“嘉禮”。知其名而失其處者一,曰“金飚門”也。今其尺垣只瓦無有存者。過而覽之,但見野田荒草而榛荊也。其西曰“珊瑚谷”,蓋嘗有別殿在焉。珊瑚之北曰“蘭芝谷”,昔太宗詔沙門玄奘者,譯經(jīng)于此,其始曰“肅成殿”。后廢而為寺。云中有石巖,嶄然天成。下有鑿室,可容數(shù)十人。有泉懸焉,勢若飛雨。有松十八,環(huán)其側(cè)皆生石上,高可十尋,端如植筆。其西且南,有崖曰“駐鑾”。其始入也,雙壁屹然,如削石而成。既至其處,若視甕側(cè),有泉飛而下,如懸布,如噴珠,其名曰“水簾”。稍北有崖,與泉亦若是而差小焉。治平三年(1066)夏五月丁巳,余與六人來游,乃相與坐石蔭松,聽泉而飲之。已而覽故宮以徘徊,問遺事于田老。方囂然不欲歸。而與余六人者,或有官守,或以事牽,其勢不可久留。饒宿而遂去,然而相視有不足之色。余謂之言曰:夫山林泉石之樂,奇?zhèn)ブ?,常在乎窮僻之處,而去人跡甚遠。故必為野僧方士與夫幽潛之人所據(jù)而有也。然幽潛之人,知好之而力不足以營之。惟佛老之說可以動人,故其徒常獨有力。而危亭廣廈眺覽之娛,莫不為其所先也。夫以有唐之盛,窮天下之富,建宮于此,隨而廢沒。而杜甫乃其時人,過之且有悲傷之感,至或形于歌詩。獨寺僧之徒,更相傳而不息,迄于今而尚存。則雖天下之力,亦有屈于此歟?以太宗之賢,致治之美,宜其愈久而彌傳也。今問諸遺老,無所稱道。而彼玄奘者,特一浮屠耳。然說者至為荒怪,難知之語,以增大其事。豈人之情常樂于放僻而易忘于中正哉?又豈物之盛衰廢興,亦各有時,而此特其盛時也歟?斯可為之嘆息也。若夫太宗之賢,天下之力,猶不能長有此也,則吾曹可以一寓目而足矣,又何必以不久留為恨哉?然荒屋窮谷之崎危,廢宮頹址之蕭條,雖累歲月,未嘗有一二人游焉。而余與六人者同時而來,亦可謂之盛哉。
張岷游覽玉華山的最初動機是與兩個兄弟和四個朋友享受一天的觀光之旅。雖然個中成員因官職或其他事務纏身,行程必須縮短,但張岷依舊總結(jié)道,能讓大家聚在一起遠足,實在是一件“盛”事。細心的讀者也許會注意到,張岷從一段古跡描述開始,讀上去很像考古田野報告。他關(guān)注的,首先是提供一個準確詳細的行程,記錄此地唐代宮殿和寺院的物質(zhì)遺存(這樣一來,讀者就能了解此地的建筑歷史和杜甫傷懷玉華宮消亡的著名詩歌)。毫不意外的是,一些現(xiàn)代學者在研究唐太宗避暑宮殿建筑時,使用了張岷的文本。
緊隨他的“田野報告”,作者介紹了這次游覽的日期和行程變短的原因。對旅伴臉上“不足之色”的反應促使張岷表達自己的作者回應,這種回應關(guān)注在此地觀察到的古代遺跡和相關(guān)歷史人物,如太宗、玄宗和杜甫。在這段敘述的結(jié)尾作者列出了六個同行者的名字。
宋代李唐(1066-1150),《萬壑松風圖》。
在北宋,與朋友一起“訪古”的觀光旅行是一種常見的休閑活動。兩個著名的例子是蘇軾在游覽赤壁時寫下的兩篇賦。張岷告訴讀者,雖然唐代已經(jīng)過去很多年,但這個地方“未嘗有一二人游焉”。因此,作者和他的旅伴完全不知道他們能在這片古老宮殿、寺院的基址上發(fā)現(xiàn)什么。
通常來說,古代的遺跡代表著過去的偉大成就、壯舉或歷史人物,而今卻變成“野田荒草而榛荊”;當中國作家描寫古代遺跡時,他們會用語言和圖像呈現(xiàn)昔日輝煌與今日廢墟的對比,進而哀悼時間不可逆轉(zhuǎn)的流逝。比如,我們來看杜甫玉華宮詩的開頭:“溪回松風長,蒼鼠竄古瓦。”這句詩是體現(xiàn)中國詩歌懷古主題的一個例子,其中,詩人參訪一處古代文化遺跡,沉思于此地顯現(xiàn)的歷史時間的流逝,哀悼它的消亡,有時甚至也感嘆個人時間的流逝(杜甫在詩中完成了所有這些事情)。
但是,張岷用讀者意料之外的方式回應了他所觀察到的景象:與其感慨人生短暫和雄偉建筑的消亡,他更關(guān)心歷史記憶;具體來說,是太宗那些值得贊揚的成就,還有張岷聲稱的,沒能傳給后世的可靠的知識。
張岷的主要論點以類似演講的形式呈現(xiàn)給他的旅伴和讀者,他的論點是這樣展開的:有些像玉華山這樣,景色優(yōu)美又有歷史意義的區(qū)域,位于遙遠偏僻的地方。佛教、道教的信徒可以對此經(jīng)“營”,因為傳統(tǒng)上,這些人會居住在偏遠地區(qū),以避免人口密集地區(qū)的擁擠和“污染”。張岷提出,我們之所以知道這一點,是因為信徒們成功地把宗教傳統(tǒng)一代又一代地傳遞下去。但在世俗世界卻不是這樣的。以唐太宗為例,張岷感嘆沒有人真正了解這位帝王的成就,甚至那些“遺老”對此也一無所知。
02
晁補之與《新城游北山記》
最早一批直言“追”“憶”往事的游記
不常被收錄的另一個北宋游覽敘述的優(yōu)秀案例是晁補之(1053-1110)的《新城游北山記》。這篇文章作于熙寧(1068-1078)年間,當時晁補之的父親晁端友(1053年進士)正任杭州地區(qū)的新城縣令:
去新城之北三十里,山漸深,草木泉石漸幽。初猶騎行石齒間。旁皆大松,曲者如蓋,直者如幢,立者如人,臥者如虬。松下草間有泉,沮洳伏見,墮石井,鏘然而鳴。松間藤數(shù)十尺,蜿蜒如大蚖。其上有鳥,黑如鴝鵒,赤冠長喙,俯而啄,磔然有聲。
稍西,一峰高絕,有蹊介然,僅可步。系馬石觜,相扶攜而上,篁篠仰不見日。如四五里,乃聞雞聲。有僧布袍躡履來迎,與之語,目咢而顧,如麋鹿不可接。頂有屋數(shù)十間,曲折依崖壁為欄楯,如蝸鼠繚繞乃得出,門牖相值。既坐,山風颯然而至,堂殿鈴鐸皆鳴。二三子相顧而驚,不知身之在何境也。且莫,皆宿。
于時九月,天高露清,山空月明,仰視星斗皆光大,如適在人上。窗間竹數(shù)十竿相磨戛,聲切切不已。竹間梅棕,森然如鬼魅離立突鬢之狀。二三子又相顧魄動而不得寐。遲明,皆去。既還家數(shù)日,猶恍惚若有遇,因追記之。后不復到,然往往想見其事也。
貝遠辰和葉幼明在評論《新城游北山記》時提到,“文章語言簡練,風格峻峭,明顯地反映出受到柳宗元山水游記的深刻影響?!彪m然他們沒有準確說明這個影響是如何表現(xiàn)的,但我們可以在幾個層面輕易地注意到這種影響。首先,與他的唐代前輩一樣,晁補之記述了穿過山水、走向目的地北山山頂?shù)摹耙苿印薄?
然而,與旅途本身相比,晁補之的游記更強調(diào)在目的地和途中觀察到的自然環(huán)境(柳宗元的《永州八記》也一樣)。作者使用“古文”生動地描寫了這些環(huán)境特征,語言雖然簡潔,但由于承載了動作動詞,所以創(chuàng)造出詞語圖像來描述晁補之和同伴觀察到的景象。請注意晁補之是如何像柳宗元一樣,慷慨地用明喻輔助對山水的描述的(“旁皆大松,曲者如蓋,直者如幢,立者如人,臥者如虬”)。最后,我們看到,晁補之以一種與唐代文人完全不同的方法結(jié)束了他的敘述(“遲明,皆去”)。這種出人意料的回應體現(xiàn)了北宋時期出現(xiàn)的游記發(fā)展的新方向。
與元結(jié)、柳宗元不同,晁補之沒有借山水傳達個人內(nèi)心沖突或抒發(fā)情感。蘇軾和基本上后來所有的宋代游記作家都追隨了這種新方向。它標志著游記體裁歷史的一個主要轉(zhuǎn)折點,在該體裁自11世紀開始的成熟過程中起到關(guān)鍵作用。
在晁補之的敘述中,他關(guān)注的是和朋友觀察并享受的山水細節(jié),還有到達目的地之后,他們?nèi)绾位貞馔馐录?。在許多宋代游記中,作者的回應通常是對沿途風光的贊美和與朋友共同出游的愉悅。晁補之的文章中有大量對北山優(yōu)美景色的贊賞,但當作者和朋友突然在山頂經(jīng)歷夜風四起的情況,敘述中的輕松語調(diào)便突然消失了??謶肿屗麄儗⒋巴鈶覓斓臉渲ο胂蟪伞肮眵入x立突鬢”。毫不意外,晁補之說道:“二三子又相顧魄動而不得寐?!?
宋代范寬(約960-1030),《溪山行旅圖》。
晁補之的文章還介紹了一個游記中新出現(xiàn)的修辭手法:直接以回憶的形式書寫旅行敘述。古代中國絕大多數(shù)游記都是在旅行結(jié)束后寫成的(否則人們又如何在一個真實旅行發(fā)生之前對其進行寫作呢?)。但晁補之和一些同時代文人,包括蘇軾,是最早一批直言“追”“憶”往事的游記作者,他們這樣做是為了強調(diào)從這個事件得來的經(jīng)驗。晁補之的追憶突出了他在山上經(jīng)歷的深度恐懼。《新城游北山記》的結(jié)尾肯定會讓讀者吃驚,更早以前,沒有哪篇原本記載愉悅旅行的游記會以作者講述一段可怕的經(jīng)歷收場。在晁補之的例子里,事情發(fā)生幾天之后,他還在不斷地回想這段遠足?!缎鲁怯伪鄙接洝方Y(jié)尾處呈現(xiàn)的作者回應強調(diào)了這場旅行在心理和情感層面對旅行者的影響。再一次,這種組織游記寫作的方法與元結(jié)、柳宗元的模仿者不同,他們更喜歡把個人感受和情感投射到山水之上。
最后,我們應該認可,尤其在這篇文章的最后,晁補之技巧性地使用了許多與聲音有關(guān)的意象。我指的是風中“鐸鈴”的響聲和竹叢“切切不已”的“摩曳”之聲。像這樣的聲音意象在兩個層面發(fā)揮了功能。第一,它證明,在一個陌生環(huán)境下意料之外的聲音會引發(fā)恐懼(“二三子相顧而驚,不知身之在何境也”)。第二,它幫助讀者更好地想象一次休閑觀光之旅如何突然被聲音(還有寺廟窗外的“鬼魅”幻影)轉(zhuǎn)化成一場噩夢,這個噩夢由一系列精心設計的意象構(gòu)筑,實際上,它在聽覺和視覺層面“攻擊”了作者。
宋代李嵩(1166-1243),《骷髏幻戲圖》 。
03
蘇軾與《游沙湖》
拒絕討論時間流逝或人生短暫
第三個宋代游覽敘述的例子來自蘇軾。蘇軾不僅是一位重要的宋代文人,還是一位自成一派的游記作家。如果蘇軾不是中國最早的,那他也一定是最早在數(shù)年間持續(xù)進行游記創(chuàng)作的作家之一。蘇軾有多篇游覽敘述成為游記原型,影響了游記文學在宋代的成熟。但依據(jù)各種文集編者和評論者的觀察與評價,蘇軾作為重要游記作家的聲望主要基于一篇文章:《石鐘山記》。
這篇文章完成于1084年,當時蘇軾正陪伴兒子蘇邁(1059-1119)前去赴任。在這篇游記里,蘇軾注意到一個讓他充滿疑惑的說法:石鐘山腳下湖水擊石的巨響被酈道元和唐代的李渤(活躍于9世紀初)認為像“石鐘”發(fā)出的聲音。當蘇軾和蘇邁到達石鐘山(今江西省鄱陽湖東畔)附近,他決定親自調(diào)查這里的情況。這篇游記常被認為是杰出的文學作品,同時也是一個極佳案例,體現(xiàn)出宋代游記的調(diào)查式特質(zhì),即作者試圖通過搜集實證,摒除關(guān)于一地地名的文學的、歷史的誤解。
從這個角度看,蘇軾的作品的確值得關(guān)注,它在中國文學史上的“杰作”地位十分明顯。但是,它卻不能代表一般意義上的宋代游記,也沒有反映出蘇軾在記敘游覽活動時偏好的寫作風格。除了《石鐘山記》,蘇軾再也沒有寫過任何一篇調(diào)查式游記,但他的確寫了很多游覽敘述。在這些文本中,我們看到一些例子,可以用作尋找宋代游覽敘述原型的起始點。
宋代馬遠(1140-1225),《寒江獨釣圖》。
現(xiàn)存的蘇軾文集一般包括17篇或18篇游記作品,其中大部分都是游覽敘述??瓷先ィK軾更喜歡創(chuàng)作輕松的非正式敘述,用來紀念這些游覽。一個很好的例子是《游沙湖》。沙湖是黃州(今湖北省黃岡市)城外的一處景點:
黃州東南三十里為沙湖,亦曰螺師店。予買田其間,因往相田得疾。聞麻橋人龐安常善醫(yī)而聾,遂往求療。安常雖聾,而穎悟絕人。以紙畫字,書不數(shù)字,輒深了人意。余戲之曰:“余以手為口,君以眼為耳,皆一時異人也?!?
疾愈,與之同游清泉寺。寺在蘄水郭門外二里許,有王逸少洗筆泉,水極甘,下臨蘭溪,溪水西流。余作歌云:
山下蘭芽短浸溪,
松間沙路凈無泥。
蕭蕭暮雨子規(guī)啼。誰道人生無再少?君看流水尚能西!休將白發(fā)唱黃雞。
是日劇飲而歸。
我們應該注意,《游沙湖》篇尾的詩歌是作者回應,在此,蘇軾拒絕討論任何關(guān)于時間流逝或人生短暫的議題(“休將白發(fā)唱黃雞”)。但幾乎可以確定,這樣的勸慰間接指涉哀悼人生短暫傷悲的王羲之的《蘭亭集詩序》??商K軾完全沒有這種情感,相對地,他以一個簡短的報告收尾:“是日劇飲而歸?!?080年代早期,當蘇軾在黃州寫成沙湖游記時,正身處政治流放,這樣的結(jié)尾深深地打動了讀者。準確來說,這種表達與朋友同游之樂的主題,成為宋代游覽敘述的典型品質(zhì)。
紀錄片《蘇東坡》(2017)劇照。
張岷、晁補之和蘇軾的三篇文章不僅是北宋游覽散文的代表作品,還顯示了當時游記發(fā)展的新方向。
在10、11世紀,大部分旅行敘述的寫作目的是記錄那些“社會性”的旅行,尤其是與家人、朋友和熟人一起出游的機會。在唐代散文中,這種實踐的例子——即與朋友一同前往景點的愉悅遠足——僅少量存在,李白《泛沔州郎官湖詩序》和部分柳宗元永州游記都是孤例,社交導向的游記在唐代并不普遍。另外,元結(jié)、柳宗元創(chuàng)作的一類游記將個人情感和仕途坎坷融入山水,這種作品也沒有被唐以后任何散文游記作家模仿。
現(xiàn)在,關(guān)于旅行敘述,既新穎又最重要的是,北宋作家以多種多樣的方式對山水和古跡進行回應。迫切想要保存對一位重要歷史人物的記憶和與他相關(guān)的知識,刺激了張岷回應在玉華山見到的景象。另一方面,晁補之的文章講述了一段與朋友共同體驗的旅行,剛開始十分愉悅,但最后卻變成了難忘的可怕經(jīng)歷。最后,在流放黃州期間,蘇軾的沙湖旅行以一首贊揚“青春不朽”的詩歌結(jié)尾;在此,作者還感慨,與新朋友一道游覽寺廟實在是一件樂事。
編輯:紅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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