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你背了很多詩，卻仍然是個文學(xué)的門外漢？

              一
        閱讀文學(xué)作品，要是只了解作品的“意思”，卻沒有品嘗出作品的“意味”，那不管你背了多少詩文，仍然只是個文學(xué)的門外漢。有些讀中文系的學(xué)生，其實對文學(xué)并無濃厚的興趣，迫于課程的考試壓力，又不得不死記硬背一些古代詩歌，可他們背書的時候完全是和尚念經(jīng)，有口無心，雖然應(yīng)付了老師的考試，自己對這些詩歌卻一無所得——既沒有嘗到一點“詩味”，又沒有真正深入“詩境”。如果你要他們分析某首詩歌，他們馬上就能羅列文學(xué)史上的甲乙丙丁，馬馬虎虎背出教科書上給出的所謂的“詩意”：這首詩反映了勞動人民的疾苦，那首詩揭露了統(tǒng)治者的罪惡，另首詩抒寫了對祖國的熱愛，如此等等。你再要叫他們談?wù)勀吃姼璧乃囆g(shù)特點，他們的回答不是浪漫主義就是現(xiàn)實主義，那更是讓你哭笑不得。一說到哪首詩的“詩味”，他們就會一臉茫然。要想細膩地感受詩文的美感，你就得細細咀嚼和回味詩語、詩藝、詩風(fēng)和詩境，一直到你能分辨不同詩歌藝術(shù)的精粗、風(fēng)格的異同、格調(diào)的雅俗、境界的高下，這才算是嘗出了一點詩的“味道”。

      二
        不喜歡喝酒的人，所有美酒入口后都是一個味道，只覺得咽喉燒得難受，哪分得出什么醬香型、清香型和濃香型？不會喝茶的人，覺得所有茶都是苦的，哪能分清什么龍井、君山、鐵羅漢和凍頂烏龍？同樣，犯了“生活盲”的人，對人生的滋味十分麻木，即使有點感覺也非常粗糙，哪怕經(jīng)歷過人生的酸甜苦辣，也不能真正品咂出酸甜苦辣的味道。

多年前，看過英國 H. 尼克松爵士的一篇回憶文章“Then and Now”，該文認為，只聽廣播上如何說，只看報紙上如何寫，你對自己的時代只會有一些空泛的認知，在何時、何地（what time, what place），你對何事、何物（what matter, what thing），有何思、何感（what think, what feel），這些才是時代的切身感受，這些感受才讓自己的時代有血有肉。

可惜，正如尼采在《論道德的譜系》中埋怨的那樣，“我們總是在途中奔忙，像天生就有翅膀的生靈，像精神蜂蜜的采集者，我們的心所關(guān)切的事只有一樁，那就是把某種東西‘搬回家’。至于生活本身，即所謂的‘經(jīng)歷’，我們之中有誰足夠認真地對待過它？”“文革”中大家不是畏畏縮縮地被別人斗，就是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去斗別人，現(xiàn)在大家又都在緊緊張張地掙錢升官，或匆匆忙忙地買房買車，在這樣浮躁的社會里，誰還能深刻地體驗自己的時代，誰還能細心地品味自己的生活，誰還能慢慢咀嚼自己的“經(jīng)歷”？這種人對自己生活的時代沒有任何感受，好像他們不是生活在自己的時代里，從本質(zhì)上講這類人沒有屬于自己的時代，時代在他們的大腦中是一片空白。

尼采《論道德的譜系》

從個人的自然、愛情、婚姻、失敗、成功、歡樂、悲哀，到時代、社會、風(fēng)尚，都要用心去體會、感悟與回味，要像品香茗似的慢咂細咽，才能嘗到它的清香與滋味，要是大碗大碗一氣咕嚕地驢飲，茶喝光了還沒有嘗出一點味道。

       三
        感受自然美是我們“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我們快樂的重要源泉，可許多人不能體驗這一快樂，有的是沒時間，有的是沒心境，有的是沒素養(yǎng)，有的可能兼而有之。不少朋友雖然到過風(fēng)景名勝地旅游，可惜名勝風(fēng)景與他們一生無緣。他們跟著旅游公司到風(fēng)景名勝地，每人沿著一成不變的線路，聽著千篇一律的解說，拍了大體一致的照片，留下彼此相似的印象，這哪叫欣賞風(fēng)景，只能算跑馬圈地。乘興而去，敗興而歸，許多人感嘆名勝地不可不去，但切不可再去。為什么花錢買來了敗興呢？因為他們根本沒有欣賞到美，完全是跑到那兒去挨宰受罪。旅游公司的目的是為了賺錢，盡量能簡省就想法簡省，旅游點也是為了賺錢，在規(guī)定時間內(nèi)盡可能接待更多的人，所以每個游客都像流水線上的零件，規(guī)定了時間，規(guī)定了線路，規(guī)定了景點，他們只在景點的流水線上轉(zhuǎn)了一圈。

感受自然和欣賞藝術(shù)是品味生活的重要方面，但我們必須具備相應(yīng)的素養(yǎng)，自然和藝術(shù)才會向我們“芝麻開門”。就像欣賞京劇需要具備一定的藝術(shù)修養(yǎng)一樣，領(lǐng)略自然美同樣得有較高的素養(yǎng)。只有向內(nèi)發(fā)現(xiàn)自我的人，才能向外發(fā)現(xiàn)自然，往通俗處說，一是要具有較強的“自我意識”，二是要有細膩的審美感受能力，三是要有豐富的情感體驗。天天身在桂子山中，年年總聞桂子花香，卻從沒有人寫出李清照《鷓鴣天》那樣絕妙的桂花詞來：

暗淡輕黃體性柔，情疏跡遠只香留。何須淺碧深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梅定妒，菊應(yīng)羞，畫欄開處冠中秋。騷人可煞無情思，何事當(dāng)年不見收。

這倒不能全怪文字表達能力低下，致使心中全有而筆下全無，要怪就怪自己麻木粗俗，是我們本就沒有對桂花獨特細微的體驗，我們是一伙“自然盲”，入于桂花叢中卻無動于衷，看不出桂花何以為美。人們對外在世界的感受，受到自己內(nèi)在世界的制約，自己內(nèi)在的世界十分貧乏，眼中的外在世界必定十分枯燥。我們精神世界一片荒蕪，如何能領(lǐng)略外面世界的精彩？假如我們心靈深處生機勃發(fā)，身外的一切便無不詩意盎然，看看杜甫《水檻遣心》中當(dāng)年的成都郊外：

去郭軒楹敞，無村眺望賒。澄江平少岸，幽樹晚多花。細雨魚兒出，微風(fēng)燕子斜。城中十萬戶，此地兩三家。

杜甫眼中的成都郊外真美不勝收，有“無村眺望賒”的敞豁，有“澄江平少岸”的平曠，有“幽樹晚多花”的寧靜優(yōu)美，更有“細雨魚兒出，微風(fēng)燕子斜”的生意盎然，要是我們身臨其境，看到的肯定只有荒涼、落后、死寂。宋代有位詩人中秋那天心情糟透了，他見到的中秋明月也是滿臉愁容：“月亮似寡婦，蒼蒼無顏色。”

“你的對象就是你本質(zhì)力量的確證，你的對象就是你本身”，誰說不是呢？

        四
        不懂得欣賞自然美也就罷了，很多人甚至還“食不知味”?！吨杏埂分锌鬃泳驮袊@說：“人莫不飲食也，鮮能知味也。”同樣我們許多人雖然還活著，可未必就能品味生活，告別人世時還有人沒嘗出“生活”的滋味。

正像有些人吃飯囫圇吞棗一樣，有些人一輩子都活得糊里糊涂。

人們所說的“飽經(jīng)滄桑”，就是指嘗遍了人生的“酸甜苦辣”?？墒俏覀兘裉斓母改柑貏e不想讓孩子吃苦，為孩子代勞，為孩子攢錢，為孩子相親，還要為孩子照看孫兒孫女，更可悲可笑的是因為怕女兒受罪，有些母親恨不得為女兒代孕。誰都知道偏食的害處，它會造成身體嚴重的營養(yǎng)不良，可多數(shù)人卻沒有意識到把孩子裝在生活的蜜罐中，不僅讓后代感受不到生活的幸福甜蜜，反而會使他們對生活產(chǎn)生厭倦情緒，使他們的精神貧乏倦怠，使他們意志薄弱而氣量狹小。

希望孩子一生幸福，一生平安，但愿這只是父母們的一廂情愿。“一生幸?！辈⒉豢上?，“一生平安”更不可能。假如一生既“平安”又“幸?！?，那真是人生最大的不幸，因為，“一生幸?！钡娜烁惺懿坏叫腋?，“一生平安”的人也不會覺得“平安”，他們會覺得這一切都理所當(dāng)然，自然對這一切也就完全“無感”。

我們50后的人對生活的體驗，與80后、 90后、 00后大不一樣。我出生不久就遇上了所謂“自然災(zāi)害”，上學(xué)不久就遇上了“文化大革命”，中學(xué)一畢業(yè)就遇上了“上山下鄉(xiāng)”，結(jié)婚生子時又遇上了“計劃生育”，真是一步錯便步步錯。我十六七歲那年，下放到我們村的一位武漢知青給我送了個蘋果，由于我家鄉(xiāng)不產(chǎn)蘋果，這是我第一次見到蘋果，當(dāng)然也是第一次吃到蘋果。當(dāng)時我覺得蘋果是人間的至味。

誰料到幾十年之后，我兒子小時候蘋果和芒果都不愛吃，他嫌蘋果沒啥味，說芒果有怪味。這使我感到困惑而又憤怒，為了讓他吃蘋果，我沒少勸，更沒少吵，可越勸越吵他越是逆反。根子在他媽媽從小就逼著他吃這吃那，他小時候吃水果是“完成任務(wù)”，水果下肚還沒有嘗到果味，久而久之對果味就“無感”了。

光是對果味“無感”也就罷了，要是對生活的酸甜苦辣全然“無感”可就糟了。一個對人生百態(tài)都無感的人，怎么可能熱愛生活？從未嘗到人世間生活的滋味，怎么可能不厭世？

            五
        當(dāng)然，對人生酸甜苦辣全“無感”的畢竟不多，那些習(xí)慣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聽?wèi)T了“幸福的花兒心中開放，愛情的歌兒隨風(fēng)飄蕩”的年輕人，對甜蜜和順境雖然無感，對痛苦與挫折卻格外敏感。稍有痛苦或偶遇挫折便六神無主，他們沒有直面慘淡人生的勇氣，也沒有挑戰(zhàn)命運的強悍，對失敗的痛苦通常是回避、麻木和遺忘，因而他們并沒有真正嘗出失敗和痛苦的“滋味”。撕開自己滴血的傷口，坦露自己內(nèi)心的創(chuàng)痛，承認自己暫時的失敗，只有生命的強者才會這般壯烈。

加西亞·馬爾克斯在《霍亂時期的愛情》中說：“趁年輕，好好利用這個機會，盡力去嘗遍所有痛苦，這種事可不是一輩子什么時候都會遇到的?！倍覀兊母改盖∏∠喾?，他們盡力不讓孩子去嘗任何痛苦，更希望孩子一輩子不受苦，這使我們的后代處在順境時不會嘗到痛苦，處在逆境時又不敢去承受痛苦。沒有“嘗遍所有痛苦”，又如何能感受各種幸福？

害怕跌入失敗的深淵，又如何能登上成功的絕頂？

不妨以中唐詩人孟郊為例。孟郊不受許多人待見，可他一生像坐過山車，因而體驗過人生的大悲與大喜。由于唐代詩人孟郊經(jīng)常在詩中寫到挫折、失敗、窮困、喪子，從古至今，喜歡讀孟郊詩的讀者不多，喜歡孟郊其人的朋友更少，連豁達的蘇軾對孟郊也不以為然，他在《讀孟郊詩》中說：“人生如朝露，日夜火消膏……何苦將兩耳，聽此寒蟲號?！泵辖荚诳茍錾线B年失利，在官場上又久沉下僚，在晚年更有喪子之痛，他經(jīng)歷了自己時代的所有苦難，他來到這個世界好像就是為了經(jīng)受折磨，就是為了承受苦難，但孟郊是一位敢于面對人生苦難的強者，是一位不向命運低頭的勇士。科場失利時他控訴社會不公，一貧如洗時他以詩歌哀號，老來喪子后他以淚洗面，但他從沒有被貧窮擊倒，從不與社會同流合污，更沒有向命運低頭就范——久困舉場使他面目枯槁，《下第東南行》一詩說：

失意容貌改，畏途性命輕。時聞喪侶猿，一叫千愁并。

頭次落第他痛苦得五內(nèi)俱傷：

曉月難為光，愁人難為腸，誰言春物榮，豈見葉上霜。雕鶚失勢病，鷦鷯假翼翔。棄置復(fù)棄置，情如刀刃傷?！堵涞凇?

《再下第》一詩更寫得心如刀絞：

一夕九起嗟，夢短不到家。兩度長安陌，空將淚見花。

在唐代，考進士圖的不是可有可無的虛名，而是書生實實在在的人生出路。沒有考上進士，古人就叫沒有“功名”，沒有“功名”，不只是沒有“名”，可能還沒法“活”。從他的《長安羈旅行》來看，古代勢利眼也許和現(xiàn)在同樣多，孟郊兩次落第后可沒少受人們的白眼：

十日一理發(fā)，每梳飛旅塵。三旬九過飲，每食唯舊貧。萬物皆及時，獨余不覺春。失名誰肯訪，得意爭相親。

這樣我們就能理解他《登科后》的狂喜：

昔日齷齪不足夸，今朝放蕩思無涯。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許多人覺得熬到五十歲才考上進士，不值得這么得意忘形，“議者以此詩驗郊非遠器”。“遠器”就是恢宏的器度，通常指形容承擔(dān)大事或成就大業(yè)的人物。孟郊偏偏討厭“裝”和“作”，不稀罕人家把他看成“遠器”，更不想假“裝”超然淡定?？茍雎涞诰途趩事淦牵慌e登科就“春風(fēng)得意”，既品嘗過失敗的苦汁，也痛飲過成功的喜酒，既遭受過世人的白眼，也得到過知音的稱贊，這就是他真實的人生，這就是他真切的體驗，這就是真實的孟郊！

2018年9月22日

劍橋銘邸楓雅居  本文摘自：《你聽懂了沒有》
      

（編輯：紅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