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罵人婊里婊氣，我太愛了”：原來當(dāng)代人這樣看魯迅

昨日（9.25）是魯迅（1881.9.25-1936.10.19）誕辰。我們跟十個人聊了聊他們印象最深刻的魯迅作品，以及他們眼中的魯迅。

“一千個人眼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這句話用在魯迅身上大抵也不為過。幾乎沒有一個人不知道魯迅，但也幾乎沒有兩個人對魯迅的想象完全重合。除卻教科書與文學(xué)史為他賦予的一系列頭銜：“文學(xué)家、思想家、民主戰(zhàn)士、五四新文化運動的重要參與者、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的奠基人……”魯迅在普通讀者的眼中，還是明知無力改變現(xiàn)實卻還奮起抗?fàn)幍奶眉X德，是玩轉(zhuǎn)意識流手法的先鋒寫作者，是看起來兇巴巴，但也會和鄰居家小孩玩的怪叔叔——這些迥異的形象都是魯迅，抑或都不是。正如其中一位被訪者所說，用任何主義去框定魯迅，恐怕都太過簡單了。

有人讀出刻薄，有人讀出包容；有人讀出悲觀，有人讀出反抗……也許正是由于其復(fù)雜性與豐富性，魯迅才直至今日依然被一讀再讀。而在千張面孔背后，最打動人心的恐怕還是他那坦誠與直言不諱的本質(zhì)。魯迅曾經(jīng)面對的問題，有些在今日依然存在，但又有多少人有勇氣像他一樣直面世間的慘淡與悲涼呢？

難得一見的魯迅大笑照片

01“他應(yīng)該是一個看著有點兇，但也會和鄰居家小孩玩的叔叔吧”

在動物界，雖然并不如古人所幻想的那樣舒適自由，可是嚕蘇做作的事總比人間少。它們適性任情，對就對，錯就錯，不說一句分辯話。蟲蛆也許是不干凈的，但它們并沒有自命清高；鷙禽猛獸以較弱的動物為餌，不妨說是兇殘的罷，但它們從來就沒有豎過“公理”“正義”的旗子，使?fàn)奚咧钡奖怀缘臅r候為止，還是一味佩服贊嘆它們。人呢，能直立了，自然是一大進(jìn)步；能說話了，自然又是一大進(jìn)步；能寫字作文了，自然又是一大進(jìn)步。然而也就墮落，因為那時也開始了說空話。說空話尚無不可，甚至于連自己也不知道說著違心之論，則對于只能嗥叫的動物，實在免不得“顏厚有忸怩”……

——魯迅《狗·貓·鼠》

談到魯迅，我想，他應(yīng)該是一個看著有點兇，但也會和鄰居家小孩玩的叔叔吧。

魯迅先生給我留下的印象最深的文章是一篇不太起眼的小散文——《狗·貓·鼠》。第一次也看這篇時也就小學(xué)二三年級，不懂得這篇文章的創(chuàng)作背景，不了解三種動物諷刺或指代了誰。只是純粹覺得，魯迅先生這么直白地說出不喜歡貓和同情老鼠的觀點，特別讓我震撼。

那時的我對貓和鼠的認(rèn)知就是一直被灌輸?shù)囊惶祝豪鲜筮^街，人人喊打；貓抓老鼠，是人之友?？晌瓷钤谖镔|(zhì)匱乏的年代，連真正的老鼠都很少見到的我，為什么會那般決絕地討厭老鼠呢？而我對很多事情的認(rèn)識也是非黑即白，大人告訴我這是好人，那件事情是對的，便不假思索。雖然心中隱隱有所懷疑和不安——小老鼠也很可憐啊。

而讀到《狗·貓·鼠》時我豁然開朗：原來我不一定要討厭老鼠啊。對它抱以同情，對貓持有厭惡，也是正當(dāng)?shù)?。而其他事情也是如此：并非大人告訴你的就是唯一的事實。遵從內(nèi)心樸素良知的指引，也許比聽所謂的大道理更為有用吧。

（翰墨，23歲，科蜜兼米蘭球迷）

在酒樓上（木刻作品）

02“有點像堂吉訶德，明知改變不了什么，卻還是要奮起抗?fàn)帯?

"那么，你以后豫備怎么辦呢？"

"以后？——我不知道。你看我們那時豫想的事可有一件如意？我現(xiàn)在什么也不知道，連明天怎樣也不知道，連后一分……"

堂倌送上賬來，交給我；他也不像初到時候的謙虛了，只向我看了一眼，便吸煙，聽?wèi){我付了賬。

我們一同走出店門，他所住的旅館和我的方向正相反，就在門口分別了。我獨自向著自己的旅館走，寒風(fēng)和雪片撲在臉上，倒覺得很爽快。見天色已是黃昏，和屋宇和街道都織在密雪的純白而不定的羅網(wǎng)里。

——魯迅《在酒樓上》

我認(rèn)為《在酒樓上》最符合魯迅的氣質(zhì)。

《在酒樓上》講述的是“離家的人重新回家”的故事。主人公年輕的時候像大多數(shù)五四青年一樣，想以離家出走的方式，追求新生活，但是人到中年的他生活依然很潦倒，只能以寄人籬下的方式教書。“重新回家”具體的表現(xiàn)是，他依然和家人們生活在一起，但更深層次的含義是他為了生計不得不向殘酷現(xiàn)實妥協(xié)。原本接受過新思想洗禮的他，卻還要教人學(xué)《詩經(jīng)》、《孟子》甚至《女兒經(jīng)》。他目睹著人間悲劇，卻無力解決——這是五四落潮之后知識分子普遍存在的彷徨失落的心理。

他的身上有魯迅的影子。魯迅是一個悲觀主義者，而且也找不到出路或解決方法。但他有點像堂吉訶德，不甘于頹廢和屈服，明知改變不了什么，卻還是要奮起抗?fàn)帯@就是反抗絕望。

另外，魯迅生前其實挺孤獨寂寞的，他的盛名是共產(chǎn)黨給他的，更準(zhǔn)確地說是毛澤東給的。在毛澤東沒給魯迅定性之前，那些左翼作家是不喜歡魯迅的，覺得他不夠革命，不夠左。魯迅也是人道主義，不贊成犧牲，革命者也不那么喜歡他。

（左思，資深魯迅粉絲，80后）

03“他是真正平等地關(guān)注每個人的，哪怕這個卑微的個體與周圍格格不入”

其次是拜；其次是哭，凡女人們都念念有詞。其次入棺；其次又是拜；又是哭，直到釘好了棺蓋。沉靜了一瞬間，大家忽而擾動了，很有驚異和不滿的形勢。我也不由的突然覺到：連殳就始終沒有落過一滴淚，只坐在草薦上，兩眼在黑氣里閃閃地發(fā)光。

大殮便在這驚異和不滿的空氣里面完畢。大家都怏怏地，似乎想走散，但連殳卻還坐在草薦上沉思。忽然，他流下淚來了，接著就失聲，立刻又變成長嚎，像一匹受傷的狼，當(dāng)深夜在曠野中嗥叫，慘傷里夾雜著憤怒和悲哀。這模樣，是老例上所沒有的，先前也未曾豫防到，大家都手足無措了，遲疑了一會，就有幾個人上前去勸止他，愈去愈多，終于擠成一大堆。但他卻只是兀坐著號咷，鐵塔似的動也不動。

——魯迅《孤獨者》

我們看魯迅的雜文，潑辣犀利，會以為他有點刻薄，但是他在小說中的人物塑造，卻很能表現(xiàn)他的包容心。如他的小說《孤獨者》中的魏連殳，便是一位被主流群體孤立的怪人。他看似不近人情，當(dāng)他的祖母去世了，大家擔(dān)心他不會在外婆的葬禮上哭，結(jié)果他卻是哭得最慘的一個。這是因為他是真心懷念祖母的，他的淚水是由心而發(fā)的真摯淚水，反而比其他人形式主義式的哭嚎更動人。

魯迅懂得服從內(nèi)心的“真”比一切迎合他人的形式更可貴，所以他能接受不被大多數(shù)人接受的“不通情理”的魏連殳，并從他身上挖掘出人性的光輝。當(dāng)然，魏連殳也是他本人處在彷徨狀態(tài)時的一個形象投射。從這篇文章中，我看到的是魯迅的悲憫之心——他是真正地以平等的心態(tài)關(guān)注每一個個體的，哪怕這個卑微的個體與周圍格格不入。

（水波不興，工薪階層，中年大叔）

《祝?！冯娪鞍嬷械南榱稚?

04“不愿再成為冷漠的鄰居，對他人的苦難報以嗤笑”

孩子看見她的眼光就吃驚，牽著母親的衣襟催她走。于是又只剩下她一個，終于沒趣的也走了，后來大家又都知道了她的脾氣，只要有孩子在眼前，便似笑非笑的先問她，道：

“祥林嫂，你們的阿毛如果還在，不是也就有這么大了么？”

她未必知道她的悲哀經(jīng)大家咀嚼賞鑒了許多天，早已成為渣滓，只值得煩厭和唾棄；但從人們的笑影上，也仿佛覺得這又冷又尖，自己再沒有開口的必要了。她單是一瞥他們，并不回答一句話。

——魯迅《祝?！?

初讀《祝?！窌r我年紀(jì)尚小，從爸媽的舊書中翻出一本《魯迅全集》，字還認(rèn)不全就囫圇吞棗地讀下去，記住了魯迅筆下有個苦情的女人叫祥林嫂。但我并不懂得祥林嫂為何落寞，只覺得她神經(jīng)兮兮，一再重復(fù)那句“我真傻，真的”，像極了嘮叨的更年期婦女，讓我頗為反感。那時的我跟文中厭煩祥林嫂的街坊鄰居一樣，只是冷漠的看客。

等我漸漸長大，在中學(xué)課本上再讀到《祝?！罚呐K卻像被攥緊了一樣難受。暫且拋開語文課上對祥林嫂的種種分析（“揭露封建禮教吃人的本質(zhì)”，“政權(quán)、族權(quán)、 神權(quán)、夫權(quán)對中國婦女的迫害”），這個故事最觸動我的，恐怕是對“共情”的失望。祥林嫂的冷清與富人家的熱鬧形成鮮明的對比，而面對她的悲哀，人們已經(jīng)咀嚼到厭煩，對她的同情也漸漸地稀釋了——這不禁讓我聯(lián)想起魯迅另一篇文章中所感慨的“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

而面對祥林嫂“人死后有沒有靈魂”的發(fā)問，文中作為第一人稱的“我”，雖抱有同情，卻也無能為力。在我成長的過程中，后來也遭遇過無數(shù)次這樣的無力感——我看到了這社會上許許多多的淚水、委屈、無奈，但我什么都做不了。

但即使如此，我也絕不愿再成為冷漠的鄰居，對他人的苦難報以嗤笑。

（大白兔，23歲，編輯）

05“希望和魯迅成為朋友，自嘲與嘲弄所有應(yīng)該嘲弄的人與事”

他站住了，臉上現(xiàn)出歡喜和凄涼的神情；動著嘴唇，卻沒有作聲。他的態(tài)度終于恭敬起來了，分明的叫道：

“老爺！……”

我似乎打了一個寒噤；我就知道，我們之間已經(jīng)隔了一層可悲的厚障壁了。我也說不出話。

——魯迅《故鄉(xiāng)》

年少時學(xué)習(xí)這篇課文（《少年閏土》），那時只覺得迅哥和少年閏土的鄉(xiāng)村生活淳樸而又歡樂，以及對迅哥和少年閏土多年后相見那種“物非人非”的境況產(chǎn)生一種淡淡的悲涼之感。

隨著年齡增長，無論是作為迅哥還是作為閏土，經(jīng)歷了相似的事情，才解讀出魯迅這篇小說不一樣的味道。不同階層的孩子在社會環(huán)境之下不同的人生走向，迅哥盡管家道中落，但其家庭所積累的經(jīng)濟(jì)、教育、社會資本，仍能夠讓其脫離那個封建傳統(tǒng)農(nóng)村社會，而貧寒的閏土則只能被社會環(huán)境裹挾。而魯迅在小說中又寫到了閏土那年幼膽怯的孩子，這樣的一種階層再生產(chǎn)的隱喻，使得這個故事更顯悲涼。

若我有幸與魯迅相遇的話，希望能與之成為朋友，閑來自嘲與嘲弄所有應(yīng)該嘲弄的人與事。提起筆來入木三分，于眾人不可見之處犀利深刻，橫眉冷對。

（余聲，22歲，社科專業(yè)學(xué)生）

06“超現(xiàn)實主義的寫作方式，即使放到當(dāng)代文壇，也毫不遜色”

不能想了。

四千年來時時吃人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大哥正管著家務(wù)，妹子恰恰死了，他未必不和在飯菜里，暗暗給我們吃。

我未必?zé)o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幾片肉，現(xiàn)在也輪到我自己，……

有了四千年吃人履歷的我，當(dāng)初雖然不知道，現(xiàn)在明白，難見真的人！

沒有吃過人的孩子，或者還有？

救救孩子……

——魯迅《狂人日記》

大家提到《狂人日記》，都強(qiáng)調(diào)它是第一部白話文小說，揭露了封建社會吃人的現(xiàn)實。但我認(rèn)為《狂人日記》的價值并不局限于此，那種超現(xiàn)實主義的寫作方式，使它具有非常先鋒的藝術(shù)價值，即使放到當(dāng)代文壇，也毫不遜色。

它有點像是一部充斥著荒誕氣息的恐怖小說。不知道魯迅是否直接或者間接受到精神分析學(xué)的影響，在《狂人日記》中，可以隱約地看到一種類似意識流的寫作。敘述者以一種“碎碎念”地方式敘述自己所想表達(dá)的內(nèi)容，所以它所展現(xiàn)的內(nèi)容是非常發(fā)散并且具有跳躍性的。

《狂人日記》沒有像傳統(tǒng)小說那樣設(shè)定具體的時間、地點、人物。就時空而言，比如第一節(jié)記敘的是月光很好，又提到趙家的狗。第二節(jié)記敘的是遇到了趙貴翁和一群小孩子……全文的時空是隨著“狂人”昆仲變幻的意識而穿越著。就人物而言，作為主人公的“狂人”是一種很抽象的存在，作為敘事人的他在文本中若隱若現(xiàn)。在這篇小說中，昆仲是一個觀者，以“瘋魔”的心態(tài)注視著“正常人”的世界。其他的人物如趙伯翁、佃戶、陳老五都不是具象的，而是符號化的，就像夢魘中的幻象。這種碎片式的人物群態(tài)，也是在烘托這個世界的荒謬感。

整篇小說除了序言，都是瘋了的昆仲在觀照這個世界時所產(chǎn)生的“臆想”。但是實際上，瘋?cè)搜壑械幕奶剖澜缡茄芰艿恼鎸崿F(xiàn)實，而發(fā)瘋的昆仲其實是處在“眾人皆醉我獨醒”的狀態(tài)，而他所目睹的吃人者，才是真正的反常。

更有意思的是，這篇小說的開頭才是小說的結(jié)局，即“至于書名，則本人愈后所題，不復(fù)改也?！薄＿@句話像是說明瘋掉的昆仲后來痊愈了，并承認(rèn)了自己先前發(fā)瘋的“事實”，所以給這些日記題名為《狂人日記》。這暗示的是原本不甘于沉淪殘酷現(xiàn)實的“狂人”，最終選擇了向現(xiàn)實低頭。

（家明，港漂，00后）

07“越走在時代前頭，也就越處于邊緣狀態(tài)”

這時候的“魯迅”，已經(jīng)不再是那位生前飽受爭議的作家，他曾經(jīng)遭受到的疾風(fēng)暴雨般的攻擊早已煙消云散，仿佛雨過天晴一樣，這時候的“魯迅”光輝燦爛了?！棒斞浮币呀?jīng)從一個作家變成了一個詞匯，一個代表著永遠(yuǎn)正確和永遠(yuǎn)革命的詞匯。

我有口無心地讀著語文課本里魯迅的作品，從小學(xué)讀到高中，讀了整整十七年，可是仍然不知道魯迅寫下了什么？我覺得魯迅的作品沉悶、灰暗和無聊透頂。除了我在寫批判文章時需要引用魯迅的話，其他時候魯迅的作品對我來說基本上是不知所云。

也就是說，魯迅作為一個詞匯時，對我是有用的；可是作為一個作家的時候，讓我深感無聊。因此，我小學(xué)和中學(xué)的往事里沒有魯迅的作品，只有“魯迅”這個詞匯。

——余華《易卜生與魯迅》

談到魯迅，我印象最深的并不是他的作品，而是余華批評崇拜魯迅現(xiàn)象的一篇文章。

自古圣賢皆是如此，越走在時代前頭，也就越處于邊緣狀態(tài)，但他的戰(zhàn)斗力也因此越強(qiáng)大，卻又越容易感到孤獨寂寞。但當(dāng)他獲得主流推崇乃至捧殺時，曾經(jīng)的先鋒性，往往被消解為權(quán)力運作的工具，或者淪為商業(yè)炒作的噱頭。

不過往開了想，敗也主流化，但成也主流化。如果沒有獲得普遍認(rèn)同，也許后人還不會發(fā)現(xiàn)魯迅的文學(xué)作品竟能如此的超越時代。正如許子?xùn)|所言：“魯迅是一座山，后面很多作家都是山，但都被這座山的影子遮蓋了。”當(dāng)20年代的民國作家們還為現(xiàn)實主義寫作上下求索時，他第一篇白話文小說(也是近代中國第一篇白話文)《狂人日記》就已經(jīng)開始使用抽象化的，虛實交錯的表現(xiàn)主義寫作手法；他20年代出版的散文集《野草》就已經(jīng)開始大量使用象征、隱喻乃至意識流寫作；而《故事新編》則呈現(xiàn)出后現(xiàn)代主義式的“無厘頭”戲謔。

盡管對魯迅的集體崇拜在當(dāng)下已經(jīng)消退，但是魯迅這些多樣化的且具有先鋒價值的創(chuàng)作，使他的影響力并不會消減，因為他的作品的美學(xué)性是超越時代的。

（鴨鴨，24歲，云游四海中）

魯迅與青年們交談

08“魯迅老師罵人婊里婊氣，我太愛了”

《語絲》五七期上語堂先生曾經(jīng)講起“費厄潑賴”(fair play)，以為此種精神在中國最不易得，我們只好努力鼓勵; 又謂不“打落水狗”，即足以補(bǔ)充“費厄潑賴”的意義。我不懂英文，因此也不明這字的函義究竟怎樣，如果不“打落水狗”也即這種精神之一體，則我卻很想有所議論。但題目上不直書“打落水狗”者，乃為回避觸目起見，即并不一定要在頭上強(qiáng)裝“義角”之意?？偠灾贿^說是“落水狗”未始不可打，或者簡直應(yīng)該打而已。

——魯迅《論“費厄潑賴”應(yīng)緩行》

《論“費厄潑賴”應(yīng)緩行》，這篇文章憑借名字就已經(jīng)搶占先機(jī)。

費厄潑賴，其實就是“Fair Play”，意思是光明正大的比賽，不要過于認(rèn)真，不要窮追猛打。但魯迅偏偏認(rèn)為，F(xiàn)air Play不行，“落水狗”該打。

為什么對這篇印象深刻，除了題目以外，還有其內(nèi)容著實說服我，當(dāng)時的我是沉迷于《三個火槍手》抑或《傭兵天下》我已經(jīng)忘了，反正對于騎士精神此類封建道德十分著迷，這不正是“費厄潑賴”之集大成者？魯迅這篇文章層層分析，開門即分狗之如何，怎樣落水云云，這種論述方式給了我很大的啟發(fā)。亦明白事事就事論事且講求二重道德的道理。

順便一提，他的用典也是吸引我的重要一點。

說到魯迅是什么人，不由得想起前一陣某些派別對魯迅的爭奪，我覺得對魯迅的派別之爭，實在是對魯迅的侮辱，現(xiàn)在在某些平臺上作態(tài)猙獰喚啞啞的意見領(lǐng)袖，不分位置，多是生意人，瘋狂貼我愛豆，令人作嘔。從我的角度，只覺得魯迅坦率且真誠，才能有這些犀利且直擊痛處的文字。

又及，魯迅老師罵人婊里婊氣，我太愛了。

（小野，22歲，建筑從業(yè)者）

魯迅《野草》

09“用什么主義去框他，恐怕都太簡單了”

河邊枯柳樹下的幾株瘦削的一丈紅，該是村女種的罷。大紅花和斑紅花，都在水里面浮動，忽而碎散，拉長了，如縷縷的胭脂水，然而沒有暈。茅屋，狗，塔，村女，云，……也都浮動著。大紅花一朵朵全被拉長了，這時是潑刺奔迸的紅錦帶。帶織入狗中，狗織入白云中，白云織入村女中……在一瞬間，他們又將退縮了。但斑紅花影也已碎散，伸長，就要織進(jìn)塔，村女，狗，茅屋，云里去。

——魯迅《好的故事》

魯迅的大部分文章，并不算是一臉嚴(yán)肅相，然而總是嘲諷，看多了也很疲乏。尤其雜文，雖然有些篇目和句子很精到犀利，但是大部分還是乏味的互撕，光是和一個陳西瀅就互相嘲諷了多少次，實在是很沒趣。

《好的故事》卻截然不同。這是一篇寫夢的美文，很多人看了甚至都覺得這不像魯迅寫的。在陰冷晦澀的《野草》里，這似乎是一串噩夢里唯一的好夢，沒有夢到冷火也沒有夢見自己死，只是在打盹，朦朧中看到家鄉(xiāng)山陰道的景致而已。對我來說，這短短一頁紙的散文，像是讀魯迅過程中的一次休息。

魯迅是個什么樣的人，真的很難說，只記得周作人幾次回憶魯迅似乎對他吐槽不少，比如周作人說魯迅并不是高尚地棄醫(yī)從文，而只是單純成績不好。但這些只是花邊，關(guān)于魯迅，我還是一點可以放在腦子里的形象都沒有。

我只知道，如果拿現(xiàn)在的一個人去比附他，是沒法做到的?，F(xiàn)在的人無論說什么都要先找一個立場站好，一個人的想法，其實超脫不了自己的立場。但是魯迅并不是一個能被簡單的立場化約的人，用什么主義去框他，恐怕都太簡單了。

（跳棋，26歲，書店店員）

電影《黃金時代》中的魯迅

10“魯迅面對的問題至今還在，有的甚至更嚴(yán)重了”

“假如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里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都要悶死了，然而是從昏睡入死滅，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現(xiàn)在你大嚷起來，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shù)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么？”

“然而幾個人既然起來，你不能說決沒有毀壞這鐵屋的希望?！?

——魯迅《〈吶喊〉自序》

最開始接觸魯迅的書還是在初中年代，買了一套跟語文課有關(guān)的所謂中外名著叢書，其中就有魯迅的散文集《朝花夕拾》，一個小冊子，被我翻來覆去讀了不計其數(shù)遍，深深被魯迅的那種嚴(yán)肅文風(fēng)下透出來的幽默感吸引。

有了這個機(jī)緣，后來就到了只要見到魯迅的書或研究魯迅的書則一定買下來看的地步。那時候住校，學(xué)校包辦周內(nèi)伙食，只有周末需要自己掏錢買飯，所以家里給的飯錢及零花錢并不多，又不好意思開口問家里要。為了買書，不得不使勁省錢，經(jīng)常一個周末兩天只吃一頓飯甚至一兩包五毛錢的零食，這樣挨上倆周末的餓就能買到一兩本自己垂涎的書，是非常激動人心的。很多魯迅的書和研究魯迅的書，都是這樣買來看的。

慢慢地，《朝花夕拾》之外，魯迅的全部小說和相當(dāng)一部分的雜文集，都讀完了。其中印象最深刻的，大概要算《〈吶喊〉自序》吧。魯迅在其中講述自己命運的轍跡如何在那個風(fēng)雨如磐的歷史進(jìn)程中蜿蜒而前，而他自己經(jīng)歷過的昂揚(yáng)和消沉，都彰顯著他面對歷史和社會的擔(dān)當(dāng)勇氣。這對于我這個常常自命不凡的十四五歲的年輕學(xué)生來說，感召力無疑是極其巨大的。

自那以后十余年，自己也多讀了些書，多經(jīng)了些事，十多年前那種對魯迅的迷狂消退了一大半。偶然重新讀到他一首舊體詩，《亥年殘秋偶作》，竟有了少年時候沒有的感觸。末兩聯(lián)是“老歸大澤菰蒲盡，夢墜空云齒發(fā)寒。竦聽荒雞偏闃寂，起看星斗正闌干。”可謂悲壯而動人。在那些深感悲涼的夜里，輾轉(zhuǎn)不寐之際，想起魯迅這兩聯(lián)詩來，反復(fù)默誦咀嚼，體味晚年魯迅蒼涼的心境，他那么絕望尚且還“寓熹微之希望焉”（許壽裳語），實在太了不起。

魯迅的確是有局限的，但他面對的問題至今還在，有的甚至更嚴(yán)重了。就此而言，魯迅還值得我們?nèi)シ磸?fù)閱讀，他走出來的路也還需要有人繼續(xù)去走。

（老象，27歲，社會學(xué)博士）
                      （編輯：紅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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