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第四場“藝術與人文高端講座”現場
2019年9月17日上午,北京大學人文講席教授、美國藝術-科學院(AAAS)院士李零,在中國藝術研究院開講“萬變歸一:從商周銅器看中國紋飾傳統(tǒng)”,并與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教授徐天進、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研究員蘇榮譽、中央美院人文學院教授李軍同臺對話,探討商周青銅器紋飾的源流、特征、類別及對后世的影響。這是中國藝術研究院藝術與人文高等研究院今年第四場“藝術與人文高端講座”,由中國藝術研究院藝術與人文高等研究院副院長梁治平主持,中國藝術研究院常務副院長兼中國工藝美術館黨委書記喻劍南出席。
作為當今學術界少有的能橫跨考古、古文字、古文獻、藝術史、軍事史、方術史、歷史地理等領域的學者,李零教授擅長將考古資料、古文字資料和傳世文獻結合起來,站在學術最前沿與國際對話。在講座現場,他展示了大量精美的文物圖片,通過各種紋飾的分析、比較,向現場觀眾慢慢打開中國青銅器這幅瑰麗而神秘的歷史長卷。
李零,北京大學人文講席教授、美國藝術-科學院(AAAS)院士、中國藝術研究院藝術與人文高等研究院高級研究員
◆商周青銅器紋飾主要有三類
研究青銅器的紋飾,是青銅器研究中非常重要的一項。早在宋代就有學者關注紋飾問題,近現代學者如容庚、馬承源,包括當代美學家李澤厚,都討論過這個問題。紋飾主要是一種平面裝飾,但在器物上有圓雕、浮雕、地紋等等,組成一個整體。就紋飾的要素而言,有圈紋、弦紋、C形紋、T形紋、F形紋、非字形紋、葉形紋等,紋飾的布局,也分器蓋、器口、頸部、腹部和圈足,根據整個器物的形狀和整體性來設計。西方的紋飾傳統(tǒng)雖然有動物紋和幾何紋,但總的來說是以花葉為主,比如波斯的蓮花紋、棕櫚紋、玫瑰紋等等,這些紋飾都是抽象化的。
配圖來自李零教授的講座PPT
在李零看來,中國的紋飾,早期出土器物上有神面紋或者叫人面紋,比如良渚玉器上最繁復的花紋,既是大字人形,又是大人臉;石家河玉器和龍山玉器里神面紋比較猙獰;人臉比較寫實的是湖南出土的人面方鼎,但目前是孤例。最近在清華大學展出的石峁遺址出土文物,其中的神面紋石刻也很有意思。這種人臉形象,可到了商代和西周的青銅器上就比較罕見,戰(zhàn)國青銅器上的紋飾又出現人,但不是表現臉。這種現象頗讓人費解,有學者認為就是個裝飾,沒有什么意義,也有學者如張光直先生則主張“薩滿說”,認為這種紋飾是用來通神的。
配圖來自李零教授的講座PPT
進入商周時期,青銅器上的紋飾發(fā)生很大的轉變,一個重要表現是獸面紋代替了神面紋。這個時期,銅器上的紋飾主要分三大類:動物紋、幾何紋、畫像紋,出現時間略分早晚,互有重疊。商代和西周中期以前,以龍紋、鳳紋、虎紋為主;西周中期以后和春秋早期以鱗紋、竊曲紋、重環(huán)紋和山紋為主;戰(zhàn)國流行畫像紋,出現了戰(zhàn)斗紋、燕樂紋等,表現畋獵、采桑、宴樂、戰(zhàn)爭,場面宏大,內容細密。
◆中國傳統(tǒng)動物紋以龍鳳虎為主
就動物紋而言,李零指出,中國傳統(tǒng)紋飾一直以龍、鳳、虎為主,而龍鳳紋是中國延續(xù)最長的紋飾。商代和西周早期流行饕餮紋,其實是龍首紋,典型特征是有恐怖的雙眼和鋸齒狀的牙齒,突出表現的是動物的臉,特別是那種恐怖的雙眼。從商代到西周中晚期,竊曲紋、鱗紋以及眾多組合紋飾,都與龍鳳紋的演變有密切關系。
(1)龍的原型是鱷魚
說到龍紋與饕餮紋,在李零看來,龍的原形是鱷魚。中國古代所謂的“鐘鳴鼎食”,中國的禮和禮器多與吃飯有關,而鱷魚什么都吃。他還用一組圖片生動展示了青銅器上各種龍的典型形象,以及“龍”字字型從甲骨文、金文到后世的演化過程。龍頭有角,龍背起脊,龍身有鱗。龍角分棒槌角、羊角、牛角、掌形角,雜糅進不同動物的角,但主體仍是鱷魚。
配圖來自李零教授的講座PPT
在《說龍,兼及饕餮紋》中,李零就專門論述過龍紋與饕餮紋的關系,《呂氏春秋·先識》:“周鼎著饕餮,有首無身,食人未咽,害及其身,以言抱更也?!薄坝惺谉o身”正是饕餮紋的特點。饕餮紋是龍首紋,包括雙角、雙眉、雙眼、雙耳和額飾、鼻飾、大口、利齒。至于虁龍紋,則是帶狀的側身龍紋。古人說夔是一足龍。這種龍并非只有一足,而是側視效果的龍。一頭雙身龍為對剖式,一身雙頭龍為顧首式。紋飾布局,多隨器形,比如蟠龍紋就多用于盤。
(2)鳳是候風鳥
談到鳳紋,李零介紹,鳳分雌雄,雄曰鳳,雌曰凰?!渡胶=洝つ仙浇洝氛f丹穴之山“有鳥焉,其狀如雞,五彩而文,名曰鳳凰”。鳳凰是想象的動物,他推測是以錦雞、雉雞、孔雀等雉科動物為主要模仿對象,但也糅進鷹科動物的特點,比如有時作鉤喙。這類動物有肉冠(掌形冠)或羽冠(辛字冠),長尾和彩羽。動物學家或以極樂鳥(Paradisaeidae)當之,恐怕不妥。極樂鳥自成一科,出于南太平洋的新幾內亞,中國沒有。西周中期銅器上的垂冠大鳥紋,所謂垂冠,其實是一種分叉的冠,這種當時流行的紋飾很有特色,但前有源,后有流。而所謂的夔鳳紋,其實是一種類似虁龍紋的側身鳳紋形象。
配圖來自李零教授的講座PPT
他還列出“鳳”字的甲骨文寫法,可以看到鳥頭上面有一個冠,類似孔雀冠和雞冠,重要的是,“鳳”字在甲骨文里面就是“風”的本字,古代占卜有風角鳥情類,鳥被用來望氣候風,鳳是候風鳥?,F在包括中國在內,很多國家的風向標,也多以雞、鳥為裝飾。
(3)中國人借虎識獅 用獅子看大門是一種國際藝術
如果說中國的瑞獸龍和鳳為都是想象中的動物,現實中不能對等入座,那么虎是一種真實的動物?;⒓y的背后又隱藏著哪些信息呢?李零專門寫過《“國際動物”:中國藝術中的獅虎形象》,他認為,虎是典型的亞洲動物,獅是典型的非洲動物。老虎以中國為中心,屬于典型的中國動物;而獅子是一種外來動物。中國人是借老虎認識獅子,它是從波斯和中亞輸入中國,輸入后就變成了瑞獸,也帶有想象色彩。天祿、辟邪是中國化的翼獅?!蔼{子一跑到中國來就給我們引進了兩個國際藝術:一個是咱們中國人舞獅子,還有一個就是家門口放兩個獅子看大門,這兩種藝術都是純粹的西方藝術,到中國以后落地生根,所以這是一種國際藝術?!?
配圖來自李零教授的講座PPT
商代的虎紋有很多種,典型紋飾是殷墟石磬上的虎紋。有點像葉子,但不斷地勾連,又像大雁在空中飛。西周的虎紋是一種雙葉形虎紋,這種虎紋的使用一直可以延續(xù)到戰(zhàn)國時期。而東周以來的虎紋,是一種雙鉤S形虎紋,一直沿用到漢代。因此銅器上的虎紋,有時代性,但中間都是有重疊的。
“這些變化實際上非常復雜,我今天只想概括一下:雖然有萬變,但是萬變不離其宗,所以我叫萬變歸一,總的來說最大的三個系統(tǒng)就是龍、鳳、虎?!?
◆ 幾何紋與畫像紋的演變
談到青銅器上三大主要紋飾中的幾何紋,李零指出,幾何紋以點、線、方形、圓形、三角形、漩渦形為特點,講究平分和對稱。弦紋和圈紋是最早也最普通的幾何紋。商代出現的“云雷紋”,其實是宋代人取名,云雷紋多作饕餮紋和龍鳳紋的地紋,渦紋和非字形紋往往起中分或間隔的作用。西周晚期流行的“竊曲紋”,是由龍鳳紋簡化和抽象而來,所謂的“竊曲”,其實是勾著身子的龍和鳳,此名見于《呂氏春秋·適威》。另外用的很多的就是“鱗紋”,則由龍紋變化而來也非常明顯,由龍鱗演化,分長鱗(作前凸后凹形)、圓鱗(作圓果形)、復合鱗(前兩種鱗紋的組合)、穗形鱗(圓鱗出芒)四種。山紋是由四種鱗紋中的一種或兩種加雙背竊曲紋與波形帶組合。此外還有麥穗形的穗紋、瓦紋、直紋。幾何紋最重要的功能,是它適合把不同的曲線、點線組合起來,是一種復合型。
配圖來自李零教授的講座PPT
從人面紋到獸面紋,青銅器紋飾經歷了早期、商代、西周相當長時間的演變,紋飾與器形在不同時期也有重疊關系。到了戰(zhàn)國時期,畫像紋的出現,透露出紋飾發(fā)生的一大新變化:場面更為宏大,畫面更加復雜,人物、動物、故事更加細致。比如現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的戰(zhàn)國宴樂狩獵攻戰(zhàn)紋壺,紋飾分為好多段,最下面是表現水陸攻戰(zhàn),上面則復雜展現了吃飯、行旅、投壺、射箭、打獵、采桑等場面,這在以前的器皿中是沒有看到的。
從動物紋、幾何紋到畫像紋,商周青銅器上的三大類紋飾,第一類取象于動物,偏于寫實;第二類是動物的變形,偏于寫意,富于裝飾性;第三類表現人和人類生活,趨向細密、繁縟。李零總結說,“藝術的演變也經常是一樣,一會兒顯得是大氣蓬勃,一會兒顯得非常細密繁縟,在歷史上可能會交替出現,我們今天只是討論了它較早的一段,后續(xù)為我們研究更晚期的紋飾提供一種探討?!?
◆名家對話:中國傳統(tǒng)紋飾研究前路漫長
在隨后的討論環(huán)節(jié),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的徐天進教授,是主持過山西周原周公廟遺址發(fā)掘等重大考古工作的知名專家,他認為李零開講的這個話題對考古工作者來說有特別大的啟發(fā)意義,對商周青銅器的紋樣的理解可能影響到我們對古代社會整體的認識。這方面資料非常龐大,但仍有很多基礎研究的工作要做,值得未來有更多的人來介入問題討論?!斑@是一個特別有趣的領域,也是屬于我們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很好開墾的一塊田地。我覺得未來的空間應該很大,但是現在我們的確對整個紋樣的系統(tǒng)了解得還太少,需要討論的問題非常多。”
徐天進,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教授
參與討論的蘇榮譽教授,來自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長期致力于青銅技術與藝術的研究,特別是將藝術史、技術社會經濟史與金屬史、冶金考古學等多學科進行融合,其研究在國內外學界獨樹一幟。他也認為,無論對考古學家還是藝術史家而言,青銅器的紋飾都是比較難以突破的問題。中國青銅器為什么有這樣的紋樣,這樣的紋樣為什么會和其他地方不同,我們去大英博物館、大都會博物館可以一眼看到中國青銅器的不一樣,可最核心的問題是“萬變歸一”的“一”到底是什么,他也希望從技術進化、技術突破的角度對此進行探索和解釋。另外,青銅器鑄造出來時是黃色的,紋飾不容易表現出來,現在發(fā)現這些紋飾是經過處理的,里面經常進行彩繪,進行過填、鑲嵌,紋飾表現的層次和顏色是非常豐富多彩的,因此紋樣的層次感以及不同搭配,也值得深入研究。“要得出一個結論,或者一個時段,或者一個區(qū)域的階段,其實還有非常漫長的路需要探索”。
蘇榮譽,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研究員,中國科學院大學教授,南京藝術學院教授
來自中央美院的李軍教授則對李零的“歸一”做了發(fā)揮,他從紋飾變化的角度推測,中國的紋飾傳統(tǒng),也許是一個從“一”到“三”的過程,早期以人臉、人面或者神為中心,是以正面圖像為主的“一”,到商周則為“二”,比如饕餮紋、夔龍紋、夔鳳紋所呈現的正側二元關系,后來特別是從東漢魏晉南北朝開始,隨著佛教進入中國,裝飾系統(tǒng)里出現一個完整的中央圖像跟兩旁圖像的關系,則演變?yōu)榱恕叭?。這種規(guī)律是否成立,值得進一步研究。他也認同蘇榮譽所說的色彩問題,青銅器與材質、色彩系統(tǒng)、色彩層次,體現在一個器物上,應該討論主和次的關系,藝術史里講圖體關系,在一個器物上同時呈現,這些角度或可對紋飾研究做出補充。
李軍,中央美術學院人文學院教授
梁治平在總結時說,當我們進入到幾千年以前的世界時,不管是物質的世界,還是文化的世界、思想觀念的世界,我們其實是在進行一種探險,提出自己的解讀,對問題的解讀不一樣,結論肯定也非常不同。古人在器物上留下的紋飾,到底是無意識的,還是想表達某種東西,現在重新解讀起來有多少根據,這有無數挑戰(zhàn)性,本身就非常令人興奮,這種研究非常需要有實證精神和科學精神。最近一百多年來,對于人類文明起源的問題,學者們不斷發(fā)現各種可能性和文明之間的關聯性,李零教授的講座給我們呈現出一種思考,與其說是一個完整的圖案,不如說是一個起點,這個領域還是非常廣闊,引人深思。
梁治平,中國藝術研究院藝術與人文高等研究院副院長、高級研究員
【延伸閱讀】
藝術與人文高端講座,是中國藝術研究院藝術與人文高等研究院自2018年起面向大眾而重磅推出人文講座,旨在從藝術與人文切入,深度關切中國文化人文精神的回歸與重構。作為該高研院的高級研究員,陳方正、陳平原、陳越光、王石、黃一農、陳嘉映、趙汀陽、李零等在國內外有重要影響力的學者專家,先后在此平臺上分享過他們的研究成果與思想洞見。9月24日上午,著名藝術史學者、浙江大學藝術與考古學院院長、藝術與考古博物館館長白謙慎教授將做客“藝術與人文高端講座”,從晚清高官、金石學家吳大澂入手,分享他對晚清官員收藏活動的研究。
據悉,中國藝術研究院藝術與人文高等研究院創(chuàng)辦于2017年12月,創(chuàng)始人和首任院長為著名文史學者、中國藝術研究院終身研究員、中國文化研究所所長劉夢溪先生。作為跨學科高端研究機構,藝術與人文高等研究院是在中國文化研究所的基礎上創(chuàng)設成立、并得到敦和基金會的專項資助。高研院以藝術與人文為主要研究對象,研究范圍包括藝術史、藝術理論、當代藝術以及歷史、哲學、文學、倫理學、宗教學、文化學等;研究重點在于藝術與人文領域較具普遍性的基本問題和重大問題,著眼于長期學術建設,致力于整合中國藝術研究院內外學術資源,促進學科交流,推進對藝術與人文領域的精深研究,營造自由的學術氛圍,鼓勵學術創(chuàng)新。
(編輯:紅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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