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科舉考試本來有很多種科目,比如秀、明經(jīng)、俊士、進士、明法、明字、明算、一史、三史、開元禮、道舉、童子,等等,但久而久之,不好考的和不常設的都被荒廢,最后明經(jīng)科和進士科脫穎而出,成了考試重點。
這兩者之間又有鄙視鏈,明經(jīng)科<進士科。
因為,明經(jīng)科比較好考,主要背誦那些五經(jīng)、六經(jīng)、十三經(jīng)(當時還沒形成十三經(jīng))即可,進士科除了作文,還要搞創(chuàng)作,相對難很多。所以有一句“三十老明經(jīng),五十少進士”的流行語。
進士科里,從武則天要求加入了賦詩這一項,自此催發(fā)了無數(shù)唐朝詩人,至今還給我們留下了四萬八千多首作品,以供附庸風雅。
但是,應試詩通常都比較生硬,因為很難放飛自我撒歡地創(chuàng)作,得給長官和皇帝看,即使你心里住了個逗比或情圣,也得學著一本正經(jīng),所以,應試詩就變得很有條條框框了,歷代很少有出彩的。
不過這其中還是有一些鳳毛麟角,在框定范圍的命題作文里,也作出了自己的風采。
▲白居易畫像
下面,我們就來品評一下,什么樣的作文(詩),堪得高中進士。
首先請出小學語文課本的???,白居易。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遠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
很熟悉吧?這首《賦得古原草送別》,就是白居易的應試詩。
當初小學課本只節(jié)選了前半片,害得我整個童年都以為,這是贊美小草頑強不屈的……后來得知還有后半段,才發(fā)現(xiàn),樂天的感情已經(jīng)溢出時代了。
以草為開始,算是賦比興中“興”的手法,說的是草,實際卻是離別的場景再現(xiàn)。
無比茂密的草,春風吹又生的草,就象征著和老友的感情,即使分別了,高山阻礙了,不能頻相見了,但牽掛的心就像這些布滿視線的野草一樣,把心懷塞得滿滿。
但離別的氣氛總是哀傷的,善用對比的白樂天,又開始用鮮明的不同來襯托涼意。你看,友人離開的古道上,一路都是芳草,他即將到達的荒城,又是晴天翠綠的,一片生機景象,可越是繁盛,在離別之際就顯得越孤凄,周圍那些小草,看起來都顯得有點哀涼了……
下面再看一位不那么著名的詩人王泠然的《古木臥平沙》:
古木臥平沙,摧殘歲月賒。
有根橫水石,無葉拂煙霞。
春至苔為葉,冬來雪作花。
不逢星漢使,誰辨是靈槎。
一顆枯了的古樹躺倒在沙地上,備受歲月摧殘。
它的樹根還是橫穿進地面,希望吸取一點水分滋養(yǎng),但它已經(jīng)沒有葉子來輕撫晚霞了。
這顆枯樹怎么辦呢?春天到了,樹上的一些青苔就當是它的葉子吧,冬天的雪花就當是它開的花。
它這么落魄,如果遇不到銀河的天使,誰能分辨它原來是一塊很靈的木筏啊。
這首詩是典型的“不遇”詩,通篇以一顆枯萎的老樹作比,頗為哀怨。自《莊子》把大樹比作良才,后人經(jīng)常以樹喻材,也算是借用典故了。
不用很了解詩人生平,光這一首詩就能看到作者當時的心態(tài)——大概考試考了很多次都沒有中榜,落魄得心都枯了。但他又不服氣,盡管枯萎了,還掙扎著覺得自己可以搶救一下,頑強地……躺著。
別看他已經(jīng)這樣了,但還心高氣傲著呢,不承認是自己失敗,而是上面主考官、皇帝那些人不識人,辨別不出來玻璃和鉆石的區(qū)別啊。遇不到伯樂,就算千里馬也寂寞呢……
不過,這一首略帶埋怨的詩上去,雖然進士及第了,但王泠然一輩子也沒得到多大施展。
其實,老王同志要是稍稍收斂一點,把“不逢星漢使,誰辨是靈槎”,改成“應逢星漢使,才辨是靈槎”,語氣就好多了。畢竟,“不懂我的都不識貨”,和“伯樂會懂我”,還是有差別的。
下一首,《近試上張籍水部》。
唐人考試前流行一種“行卷”的做法,就是把自己平時的作品拿去給主考官,或者能在主考官那說得上話的人看,畢竟,一次考試的應試題目很有可能會發(fā)揮失常(特別是有考試恐懼癥的人),同時綜合一下平常的作品,才算相對公平一點。
這年,有個叫朱慶馀學生就去找“復恐匆匆說不盡,行人臨發(fā)又開封”的張籍行卷去了,行卷作品如下:
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
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
朱慶馀這首詩還不是日常所作,而是專門行卷用的。因為,全詩就在借新娘要去拜見公婆的忐忑心情問張籍一個事:咋樣?我這詩還可以不?
這首詩用的是比喻手法,洞房花燭夜代指科舉考試,被大家關注的新娘是自己,丈夫是張籍,公婆是主考官。因為張籍和主考官有關系,問他正好。
不得不讓人贊嘆,這比喻得棒極了!一種考試前的不安情緒躍然紙上。
張籍看完這首詩,一時興致大起,以同樣的手法回了一首:
越女新妝出鏡心,自知明艷更沉吟。
齊紈未足時人貴,一曲菱歌敵萬金。
意思是:哎喲喂,你打扮完明艷又漂亮,你心里有數(shù)啊。放心吧,你這樣的才學,肯定會出名的。
最后看一首典型的應試詩,張子容的《長安早春》:
開國維東井,城池起北辰。
咸歌太平日,共樂建寅春。
雪盡黃山樹,冰開黑水津。
草迎金埒馬,花伴玉樓人。
鴻漸看無數(shù),鶯歌聽欲頻。
何當桂枝擢,還及柳條新。
這場考試在早春,考官就以季節(jié)命題了。
張子容很清醒,既知道點題,又喜歡拍馬屁——先說現(xiàn)在歌舞升平的太平盛世,百姓都沉浸其中過春節(jié)?;实垡宦牼蜆妨?,好話畢竟符合上意啊。
然后春天場面來了,雪融了,冰化了,路邊的青草在迎春,鳥也飛回來了,時不時有黃鶯在唱歌……和我們?nèi)粘K姷脑绱捍汗庖膊畈欢啵兂稍娋屠寺嗔恕?
▲早春
最后作者沒忘記正事,點明科考目的:(我寫了這么多好話)啥時候我能科舉及第啊,這樣我衣錦還鄉(xiāng)的時候,還趕得上看柳葉青青呢。
就憑這詩,能不讓他高中嘛?果然,唐玄宗先天元年,張子容順利進士及第,成了李白最喜歡的孟浩然的好朋友。
當男人們?yōu)榱饲巴静┑么蠛沽芾斓臅r候,有一個略帶不甘的女子,在春游偶遇熱鬧的放榜之際,也大筆一揮題了一首詩《游崇真觀南樓睹新及第題名處》:
云峰滿目放春晴,歷歷銀鉤指下生。
自恨羅衣掩詩句,舉頭空羨榜中名。
連綿的山峰盈滿視野,初春晴好,男兒們在考場盡抒胸中謀略。本是氣勢雄渾的前瞻,她卻陡然轉(zhuǎn)筆——可恨生為女兒身,裙釵掩住了自己的才情,使得她無法在那莊嚴的科舉中占有一席之地,只能在朝廷放榜之時,眼睜睜看著并羨慕著那一個個蘊藏大好前程的名字。
在眾目睽睽之下,魚玄機對所有人都認為天經(jīng)地義的世道和規(guī)則提出如此大膽的質(zhì)疑:為何女子只能羨慕那些榜上有名之人?何時才能讓她們也有一舉高中、衣錦還鄉(xiāng)的資格呢?
這種微弱的訴求雖是真切,雖然驚人,卻終究掀動不了大唐泰山般牢固的倫常。
好在,今天,沒什么男女之別,考場之上,人人平等,每個人都有揮毫自己才華的機會。
(編輯:紅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