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應(yīng)該是中國隱士幫的開山鼻祖了,千百年來無數(shù)國人贊美著他不與污濁同流的高潔品質(zhì),不為富貴低眉的錚錚傲骨,歸去南山的悠然氣質(zhì),對月賞菊的恬適生活。陶淵明這個名字,直可以代表人類精神生活的終極追求。
那么陶淵明歸隱田園之后的生活果然是幸福安樂的嗎?他對于自己辭官而去的命運選擇當真是無悔無怨的嗎?我們可以來看一看他于歸隱近十年之后寫下的這一組《雜詩十二首》,從中我們或許能得出答案。
這組詩的前八首大約可以判定寫于作者五十多歲時,而后四首則是寫于歸隱之前。那么就單看這前八首,這組詩里面有對生命短暫的喟嘆,有對年華老去的無奈,有對官場逐利的不屑,有對安樂生活的向往。其中的第二首與第八首,是非常明確地對于自己當下的歸隱生活的描繪和心中情感的抒發(fā)。
第二首:
白日淪西阿,素月出東嶺。
遙遙萬里暉,蕩蕩空中景。
風來入房戶,夜中枕席冷。
氣變悟時易,不眠知夕永。
欲言無予和,揮杯勸孤影。
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
念此懷悲凄,終曉不能靜。
這里說的是日落月出,宇宙空蕩,風吹席冷,長夜無眠。我心里有無窮的愁思,卻沒有人來傾聽,年華已老,我空懷了一腔壯志,卻無處可以施展。想起來我心里凄苦,整夜都不能平靜。
第八首:
代耕本非望,所業(yè)在田桑。
躬親未曾替,寒餒常糟糠。
豈期過滿腹,但愿飽粳糧。
御冬足大布,粗絺已應(yīng)陽。
正爾不能得,哀哉亦可傷!
人皆盡獲宜,拙生失其方。
理也可奈何!且為陶一觴。
這一首是講我辭了官來種地,辛勤勞作,卻是連糟糠食、粗布衣都常常缺少。天理不通,無可奈何,只能靠醉飲來忘憂。
這兩首詩一首是描繪了陶淵明自辭官歸隱田園之后十年來貧困的生活狀態(tài)。當時的詩人已經(jīng)是五十多歲了,常年過著這樣半饑不飽的痛苦日子,說他開心那真是不可想象的。當然作為一位高潔君子,他心底雖怨,但要他為生活富足而去彎腰事權(quán)貴,那他是寧死不為的。
而另一首則是與貧乏的物質(zhì)生活相對,給他帶來更大痛苦的,是精神上的茫然與不甘。陶淵明出生于官宦之家,是個讀書人,只是父親在他幼年就去世家道中落。但作為一名知識分子,他是懷有家國夢想的。年輕時候的陶淵明投身仕途,做過像參軍、縣令一類的官,他是非??释軌蛞徽棺约旱恼伪ж摰摹?
但我們知道,在東晉那個時候,科舉制度尚未確立,想要從政做官只能靠門第出身。而陶淵明家早已敗落,自然是絕無可能往上層爬。想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簡直難于登天,不僅如此,就連像縣令這樣的小官,想要保住都得媚附權(quán)貴,這樣的現(xiàn)實真是叫他絕望了。
一怒之下辭官歸隱只是對于眼前黑暗現(xiàn)實的無可奈何。陶淵明不想歸隱,不想當種地農(nóng)民,不想過饑寒交迫的日子。他想當官,當大官,當能夠濟蒼生的大官,一展平生抱負的大官,可他做不到。
于是他只好安于貧困,說自己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田園生活,并非沒有一絲快樂,可這快樂是苦澀的、無奈的。終其一生,陶淵明都在自己構(gòu)筑的世外桃源的幻像里游蕩,以安慰自己疲憊迷茫的靈魂。那片桃紅似霞,無知魏晉的世外桃源,他一生都在問:它的入口究竟在何方?
(編輯:紅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