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春天,中國書協(xié)在浙江紹興蘭亭公園有過一次盛大的書法雅集活動。為了助興,地方書協(xié)在公園內一個景觀的入口處安排了十幾位十歲左右的小學生身著古裝,立于一張張案前當眾表演書寫《蘭亭序》。沒有帖,完全是憑記憶自己寫。當時,一個景象讓人記憶深刻:也許是占用了他們周末玩樂的時間,小朋友們神氣頗懶散,寫字的姿勢也是懶懶的。但是,當你凝視他們的筆尖時,卻發(fā)現(xiàn),每行、每字、每一筆畫的筆鋒出入、運行軌跡,竟然幾乎分毫不差地沿著原帖的模樣進行。包括筆畫與筆畫之間、字與字之間纖毫入微的帶筆,準確、流暢,沒有半點猶豫、遲澀。復爾再看他們的神情,沒錯,確實是心不在焉式的,有的還一邊打著呵欠一邊斜睨著眼照寫不誤。仿佛那只寫字的手,只是一只安裝在他們膀上的機械臂,機關啟動了,它們只管按照已經(jīng)設定的路線、動作機械而準確地執(zhí)行,與書者本人的注意力、書寫熱情毫無關系。盡管節(jié)奏被一律化了,字跡并無生機可言。這情景讓人有幾分心驚。什么人以什么樣的方式把他們訓練到這種程度?他們知道自己掌握的是一種什么技能,以及這種技能的要害之處嗎?獲得這種訓練結果的意義在哪里?
2009年,當有機會到一所名校的藝術學博士后流動站工作時,我再次看到了類似的情景。十多位書法本科生與三五位書法碩士研究生同在一間教室里習字,他們照例在寫二王。他們當然是在精心地練習、創(chuàng)作,非應付式地表演,本質上,卻是更高層次的紹興小學生式的書寫。他們書寫的動作可謂干凈漂亮,起、行、止皆軌跡鮮明,控制有度,且結構明麗。你既驚訝于他們在一招一式上的清晰與肯定,也大大地疑惑:他們可會在此基礎上樸素自然地寫字,同時,從中發(fā)現(xiàn)、塑造自己,并孕育出書寫的種種不可預期的活鮮的變化?從那兩屆的畢業(yè)展覽來看,似乎沒有人考慮過這個問題。在習書者看來,一切——筆鋒切入的角度,運行的軌跡與速度,字畫之間的連帶方式,包括變化的方式——都應該是明白無誤的、嚴加把控的才對。至于書寫中的開放性,一種“未知”,這種“未知”與他們各自生命個體之間漸次深入、深化,滋生出奇妙可能的關系,真正的“書如其人”“人書俱老”,不為他們所學習。
八年以后,也即最近一兩年間,在一些美院的書法專業(yè),情況依然如故。這次是大學三、四年級的學生,他們在重溫唐人楷書。整體呈現(xiàn)出的動作的熟練、完整,以及神態(tài)的淡然、漠然,與十數(shù)年前的紹興小學生驚人地相似。我嘗試提醒他們:不要臨摹、背誦動作,自己寫寫看。他們把帖合上,自己寫。一下筆,還是一樣的招式。一起一收,一轉一折,一牽一引,完全是本能的,近乎機械,完備得無話可說。然而,沒有生機,沒有個體生命的印跡,沒有滋生變化的可能。包括最優(yōu)秀的學生,幾乎全部如此。是什么樣的訓練把本應最富生氣的青年打磨成了相同的模件,使他們一下筆便落入使人瞠目的講究與程式,而絲毫領悟不到他們自身即是最大的寶藏,是他們自身的理解與運用,而不是程式,最終將孕育無限可能,賦予書寫以生命與活力?
在當代一些聲名卓著的中青年書家的課堂上,能找到與上述諸種現(xiàn)象的一種呼應。這些青年書家多為書畫研究機構或高校書法專業(yè)的專職教師,他們中的數(shù)位已被一些人認為“不讓明人”,個別已被一些人奉為“大師”。他們在課堂上悉心解析、傳授的,正是各種動作、結構的一招一式。其入微的程度,手段的科學,態(tài)度的自信,使人嘆為觀止——他們并不關心書寫中“人”的因素,人與書的關系,以及這其中蘊含的無限的潛能。甚至,對于他們所熱衷的那部分技術問題在技術史上的位置關系,他們也并不十分清楚。而其從者之眾,之誠服,亦使人嘆然。
在這一部分書法教育者和習書者看來,書法確乎是滑入“技之細耳”而別無其他了。
“書法”是否還應更加精彩、豐厚、動人?至少,從綿延數(shù)千年的中國書法史來看,從其他任何門類的藝術史來看,答案是毫無疑問。
(編輯:夏花)